深 夜 ， 在 巨 大 的 森 林 裡 游 移 。

　 我 們 靠 著 手 中 一 小 盞 手 電 筒 摸 索 前 進 。 氣 溫 很 低 ， 黑 暗 中 搖 曳 的 樹 影 和 突 來 的 蟲 鳴 ， 加 深 了 濃 濃 寒 意 。 我 們 緊 緊 挨 著 ， 我 可 以 清 楚 地 聽 到 解 說 員 傑 生 的 吐 息 。

　 「 上 階 梯 」 、 「 下 階 梯 」 ， 傑 生 用 口 訊 提 示 著 前 方 的 路 況 。 「 停 」 ， 他 揚 起 手 電 筒 ， 大 家 的 視 線 不 約 而 同 的 隨 著 他 的 手 勢 往 上 移 。 一 棵 枝 幹 如 蛛 網 虯 密 的 怪 樹 橫 在 路 旁 ， 樹 身 蔓 藤 糾 結 ， 「 這 是 一 棵 樹 齡 超 過 五 百 年 的 角 龍 樹 ， 被 它 寄 生 的 母 株 已 經 完 全 不 見 了 」 。 傑 生 簡 潔 地 說 著 角 龍 樹 的 身 世 ， 然 後 又 繼 續 的 往 前 挪 動 。

　 耳 邊 忽 然 傳 來 潺 潺 的 流 水 聲 。 這 座 神 秘 的 森 林 裡 似 乎 處 處 蘊 藏 著 大 自 然 裡 的 豐 富 生 態 ， 令 人 驚 奇 ， 也 心 存 警 戒 。 我 們 循 著 水 聲 而 進 ， 步 至 一 處 落 谷 的 崖 邊 ， 傑 生 再 度 揚 起 微 弱 的 手 電 筒 ， 照 著 對 岸 的 山 壁 ， 說 明 在 兩 處 峭 壁 之 間 ， 一 道 天 然 的 土 隴 ， 狀 似 自 然 的 橋 梁 ， 這 座 位 於 澳 洲 布 里 斯 班 市 郊 的 國 家 公 園 ， 便 因 之 命 名 為 「 自 然 橋 」 。

　 我 們 沿 著 溪 谷 開 始 步 下 陡 落 的 土 階 。 傑 生 說 ： 「 溪 谷 下 方 的 洞 穴 ， 便 是 我 們 今 晚 探 訪 的 目 的 。 」 小 心 步 行 ， 接 近 洞 口 ， 隱 約 聽 到 了 洞 內 傳 來 的 細 微 日 語 。 是 先 我 們 而 來 的 他 國 訪 客 。 為 了 保 護 棲 息 洞 內 的 螢 火 蟲 ， 自 然 橋 國 家 公 園 嚴 格 限 制 每 晚 入 山 的 訪 客 人 數 ， 同 時 ， 又 竭 力 防 堵 各 種 光 害 。 懷 著 興 奮 的 心 情 等 著 ， 終 於 ， 傑 生 要 我 們 關 掉 手 上 的 手 電 筒 ， 一 個 挨 一 個 ， 踩 著 溼 滑 的 腳 步 ， 緩 緩 地 尾 隨 著 他 進 入 螢 火 蟲 洞 。

　 漆 黑 的 密 閉 岩 洞 間 ， 鑲 滿 了 一 顆 一 顆 不 規 則 的 細 小 藍 寶 石 般 的 螢 光 ， 此 起 彼 落 地 閃 爍 著 。 青 藍 色 的 螢 光 ， 是 棲 息 在 自 然 橋 國 家 公 園 內 的 螢 火 蟲 ， 有 別 於 他 處 的 鵝 黃 色 ， 我 們 的 視 線 追 逐 著 一 點 一 點 的 藍 色 光 芒 ， 有 點 目 不 暇 給 。 只 這 麼 一 探 ， 便 了 然 螢 火 蟲 所 傳 遞 出 自 然 界 的 豐 富 生 態 ， 就 這 麼 一 眼 ， 霎 時 便 解 惑 出 人 在 自 然 界 的 渺 小 。

　 我 們 退 出 了 螢 火 蟲 洞 ， 登 上 陡 階 ， 緩 緩 地 步 回 歸 路 。

　 在 乘 車 處 ， 帶 領 其 他 幾 個 小 隊 的 傑 生 同 伴 ， 已 殷 切 地 在 招 呼 著 ， 要 帶 領 著 大 家 去 觀 星 。

　 「 動 作 快 點 ， 動 作 快 點 」 ， 由 於 夜 色 已 晚 ， 天 秤 座 已 隱 去 ， 傑 生 的 同 伴 小 方 有 點 焦 急 地 催 促 ， 「 再 遲 些 ， 連 南 十 字 星 都 看 不 到 了 」 。

　 我 們 吃 力 地 攀 爬 至 一 處 高 地 。

　 小 方 舉 起 一 支 小 螢 光 手 電 筒 朝 天 際 晃 過 去 ， 「 看 啊 ， 這 四 顆 像 風 箏 般 的 星 星 下 有 兩 顆 輔 助 星 ， 視 線 對 下 去 ， 便 是 南 十 字 星 」 。 他 的 手 電 筒 又 晃 了 一 個 弧 度 ， 「 這 邊 ， 有 一 個 身 體 ， 旁 邊 有 一 個 問 號 ， 這 就 是 天 蠍 座 」 。

　 望 著 黑 幕 中 ， 碎 鑽 遍 布 的 星 子 ， 我 們 發 出 連 連 的 讚 嘆 聲 ， 「 有 流 星 ， 有 流 星 」 。 我 們 被 絢 麗 的 星 空 圖 給 迷 惑 住 。

　 直 到 那 一 刻 ， 我 才 初 次 明 白 ， 我 們 夜 夜 所 看 到 的 星 空 ， 是 不 同 於 南 半 球 的 。

　 小 方 和 傑 生 仍 然 盡 力 在 回 答 大 家 的 問 題 ， 但 似 乎 有 點 力 絀 。 話 題 開 始 轉 移 ， 雙 十 出 頭 的 小 方 說 自 己 是 六 年 前 到 澳 洲 讀 書 ， 其 他 的 幾 位 解 說 員 也 都 出 國 幾 年 了 ， 他 們 白 天 讀 書 ， 晚 上 便 到 國 家 公 園 來 當 中 文 解 說 員 ， 賺 取 工 讀 金 。

　 看 著 小 方 年 輕 又 有 點 世 故 的 面 龐 ， 我 自 然 想 起 了 同 樣 移 居 到 澳 洲 ， 也 幾 乎 和 他 同 齡 的 阿 忠 。

　 阿 忠 在 小 學 三 年 級 時 ， 和 三 個 哥 哥 被 父 母 帶 到 雪 梨 。 出 國 前 ， 他 猶 是 一 個 瘦 黑 的 小 男 童 ， 住 在 我 們 公 寓 的 底 樓 。 他 經 常 夥 同 二 樓 的 男 童 友 友 來 敲 門 ， 當 我 們 家 裡 孤 單 的 小 男 孩 興 奮 的 應 門 ， 三 個 男 童 已 迫 不 及 待 地 各 自 攥 著 玩 具 ， 嘴 裡 發 出 戰 鬥 的 聲 音 ， 開 始 一 場 男 孩 之 間 的 遊 戲 大 戰 。

　 在 安 靜 的 夜 晚 ， 我 們 不 免 悄 悄 期 待 ， 阿 忠 又 上 來 玩 ， 那 麼 ， 孤 獨 的 小 男 孩 便 因 為 有 了 友 朋 ， 而 歡 樂 起 來 ， 家 中 也 變 得 十 分 熱 鬧 。

　 沒 過 多 久 ， 先 是 友 友 隨 著 他 在 科 技 公 司 上 班 的 父 親 及 家 人 移 民 到 新 加 坡 ， 在 阿 忠 的 叔 叔 全 家 移 民 到 紐 西 蘭 過 後 ， 他 時 髦 幹 練 的 母 親 也 將 房 子 租 掉 ， 帶 著 他 的 四 個 兄 弟 前 往 澳 洲 讀 書 。

　 在 安 靜 的 夜 晚 ， 我 偶 或 會 有 門 鈴 響 起 的 幻 覺 ， 但 整 棟 公 寓 終 究 沒 有 再 出 現 阿 忠 一 家 人 的 身 影 。 有 時 ， 遇 到 前 來 收 房 租 的 他 的 年 輕 阿 姨 ， 也 只 能 客 氣 地 寒 暄 ， 然 後 看 著 她 日 漸 隆 起 的 肚 子 ， 驚 喜 地 問 ， 「 你 結 婚 了 」 ？

　 就 在 他 阿 姨 生 完 第 三 胎 時 ， 阿 忠 全 家 回 來 渡 假 ， 我 在 門 廊 遇 到 他 ， 他 已 長 成 一 個 魁 梧 青 年 ， 栗 色 的 頭 髮 間 雜 著 金 色 的 挑 染 ， 耳 朵 上 釘 了 幾 個 閃 閃 發 亮 的 耳 環 ， 一 身 垮 衣 褲 新 潮 打 扮 ， 我 看 看 他 ， 半 疑 地 問 ： 「 你 是 阿 忠 ？ 」 他 酷 酷 地 點 個 頭 。 當 他 和 也 長 大 的 孤 獨 小 男 生 相 遇 ， 兩 人 卻 失 去 了 舊 時 的 熟 悉 ， 相 見 不 相 識 。

　 於 是 ， 那 個 瘦 黑 的 小 男 童 阿 忠 ， 便 從 我 們 的 生 活 裡 消 失 。 後 來 ， 我 們 家 的 第 二 個 小 小 男 孩 也 到 了 小 學 三 年 級 的 年 齡 ， 開 始 渴 望 能 互 相 拜 訪 朋 友 。 當 時 ， 他 的 同 學 都 住 在 數 街 之 外 ， 往 來 需 要 父 母 接 送 ， 往 返 次 數 增 加 ， 母 親 和 母 親 之 間 竟 也 成 為 無 話 不 談 的 好 朋 友 。

　 成 為 好 朋 友 的 母 親 們 計 畫 共 同 帶 幾 個 男 孩 出 遊 。 心 美 帶 著 小 三 和 小 一 的 兩 個 男 孩 ， 我 帶 著 小 三 的 男 孩 ， 趁 暑 假 便 一 起 到 韓 國 去 。

　 旅 途 上 ， 心 美 隨 時 都 帶 著 歡 喜 的 眼 神 注 視 著 她 的 兩 個 可 愛 兒 子 。 三 個 男 孩 們 則 歡 天 喜 地 的 生 活 在 一 起 ， 我 很 慶 幸 ， 孩 子 有 了 這 麼 好 的 童 伴 。

　 在 漢 江 畔 ， 初 中 即 移 民 至 美 國 的 心 美 對 著 美 景 ， 矛 盾 的 告 訴 我 ， 先 生 想 在 臺 灣 發 展 事 業 ， 可 是 她 想 讓 孩 子 接 受 西 方 教 育 ， 我 勸 她 不 必 急 ， 或 許 讓 孩 子 接 受 一 點 中 文 教 育 ， 等 小 學 畢 業 再 帶 回 美 國 也 不 錯 ， 心 美 眉 頭 深 鎖 ， 似 乎 這 個 問 題 一 直 困 擾 著 她 。

　 從 韓 國 回 來 後 ， 好 一 陣 子 我 都 聯 繫 不 上 心 美 ， 暑 假 尾 聲 ， 我 終 於 找 到 她 ， 她 欲 言 又 止 地 告 訴 我 ， 她 很 忙 ， 下 周 就 要 帶 孩 子 回 美 國 讀 書 。

　 開 學 後 ， 心 美 兒 子 的 座 位 空 著 ， 孩 子 每 天 念 著 搬 到 華 盛 頓 的 兩 個 兄 弟 ， 偶 或 電 話 聯 絡 ， 心 美 家 的 孩 子 還 會 說 出 英 文 跟 不 上 而 掉 淚 的 趣 事 。 漸 漸 地 ， 沒 有 電 話 ， 沒 有 信 件 ， 心 美 和 兩 個 兒 子 也 消 失 在 我 們 生 活 裡 。

　 小 男 孩 升 上 五 年 級 後 ， 又 在 班 上 交 到 一 個 好 友 ， 這 個 小 男 生 敦 厚 矮 胖 ， 孩 子 的 外 婆 慣 常 以 日 語 「 小 胖 仔 」 稱 他 ， 小 胖 子 獨 立 自 由 過 人 ， 在 我 家 逗 留 再 晚 都 可 以 。 孩 子 到 他 家 去 ， 沒 有 大 人 備 午 餐 ， 便 由 他 親 自 下 廚 為 同 學 煮 麵 吃 。 我 滿 喜 歡 他 ， 因 為 只 要 孩 子 需 要 伴 ， 他 幾 乎 隨 傳 隨 到 。

　 有 時 ， 我 不 免 好 奇 的 試 探 他 的 家 庭 情 況 ， 只 知 道 他 的 父 親 是 臺 商 ， 經 常 在 國 外 ， 忙 碌 的 母 親 在 貿 易 公 司 上 班 ， 平 日 ， 他 便 由 住 在 附 近 的 外 公 看 顧 。

　 看 起 來 憨 厚 ， 玩 心 頗 重 的 小 胖 仔 ， 出 乎 意 料 的 在 班 上 的 成 績 卻 名 列 前 茅 ， 似 乎 是 一 個 很 懂 得 自 我 管 理 的 孩 子 ， 我 讓 小 兒 跟 他 外 出 的 次 數 也 增 多 。

　 那 年 的 暑 假 ， 小 胖 仔 和 妹 妹 隨 父 母 到 大 陸 一 趟 ， 回 來 後 隨 即 準 備 移 民 溫 哥 華 ， 孩 子 每 天 算 著 他 出 國 的 日 子 ， 頻 頻 央 求 說 ： 「 我 們 也 搬 去 溫 哥 華 好 嗎 ？ 」

　 雪 梨 的 阿 忠 、 新 加 坡 的 友 友 、 華 盛 頓 的 心 美 兒 子 、 溫 哥 華 的 小 胖 仔 、 紐 約 的 姐 姐 孩 子 們 ， 以 及 眼 前 的 傑 生 和 小 方 們 ， 彷 彿 由 臺 灣 飛 散 到 世 界 各 地 的 星 子 ， 各 自 綴 在 不 同 的 星 空 。

　 多 半 時 候 ， 他 們 從 我 的 生 活 中 隱 去 ， 但 當 我 站 在 自 然 橋 ， 仰 望 南 十 字 的 星 空 ， 我 卻 清 晰 而 明 顯 地 感 覺 到 他 們 的 存 在 以 及 距 離 ， 我 了 然 他 們 將 在 各 自 的 領 域 閃 耀 。

　 我 的 視 線 移 回 到 小 方 的 臉 上 ， 他 青 春 的 臉 ， 因 賣 力 的 解 說 而 現 出 一 種 健 康 的 紅 潤 ， 他 輕 聲 地 招 呼 ： 「 趕 快 再 看 一 眼 ， 天 蠍 座 已 快 不 見 了 。 」 阿 忠 會 不 會 也 在 雪 梨 或 澳 洲 的 其 他 地 方 努 力 地 為 自 己 的 前 程 打 拚 呢 ？ 我 望 著 小 方 出 神 。

　 夜 更 深 了 ， 星 子 落 去 ， 自 然 橋 國 家 公 園 隱 入 一 片 漆 黑 裡 ， 十 分 安 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