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01月03日
去參觀表姐的婚禮,她決定在利物浦結婚了。利物浦是一個好地方,可是不是結婚
的地方。但是表姐要在利物浦結婚。
而且她終于結婚了。
三十二歲才結婚,大家都說,可是終于還是結婚了。
我很愛表姐,這种愛不是姊弟之愛,換句話說,我單戀她很久了,自從很小幵始,
我就覺得她是一個美麗能干、黑白分明、有肝有膽的女子。但我是她表弟,而且比她小
了十年,我怎么可以向她示愛。
我是一個笨人,七情六欲是放在臉上的,別人也許不會留意到,但她是知道的,她
怎么會不知道,她見我的時候,總還是那么大方,有說有笑。
我們的時間是默默渡過的。
然后她結婚了。
我要去參觀她的婚禮。
自黑池赶去,到了她那里,客人都沒有到。婚禮安排在第二天,我是特別早一點去
的,不想与人群混在一起,表姐在客廳里。
那是一問美麗新蓋的平房。
表姐穿著一件圓角的棉祆,雙捆邊。她實在是十分考究的,這跟在香港有什么兩樣。
她在寫字,一張大大的宣紙壓在兩條紙鎮下,用毛筆大大的寫著草書,“大學之道,
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善……”
當時我問她,“你怎么寫起《大學》來了?”
她抬頭一笑,一雙眼睛黑白分明,反問:“你要我寫什么?逍遙游?”
“至少應該是:誰道閒情拋卻久,每到春來,惆悵還如舊,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辭
鏡里朱顏瘦……”
她微微一笑,“你看我還是有閒情的人嘛?”
我抖起那張字看,我說:“這么好的字,現在這些人里,也衹有你會寫了,咱們都
不行了。”
“又算什么?”她放下了筆。
我看她。
她的臉上,沒有快樂,沒有不快樂。她的丈夫是個做生意的人,經濟上是過得去的,
不過視她為一個頗具姿色的女人,她最最好的优點,他是不會知道的,然而她還是嫁人。
一個女人,靠自己雙腿站了那么些日子,也該累了吧。
我沒有說什么,至少她的臉是祥和的,溫柔的,美麗的。
三十二歲對她來說,還是年輕的,皮膚有一种深沉的,蜜糖似的顏色,非常吸引。
我跟她說:“我是乘火車來的,我那輛小車子壞了。明天有一節重要的課要上,得
赶回去。”
“真的那么重要?”她問,“我明天晚上差人送你走。”
“不行,那節課非去不可。”我說。
“那么你來了也等于沒來,并沒有參加我的婚禮。”
“來了就是來了,怎么說沒來?我下午五點走。”
她仍然微笑,“我不勉強你。”
“還有,媽媽說他們的禮物押后著,等你回去了才給,因為我在此地不會挑──”
“明白了。”她仍是微笑著。
我覺得她笑得太多了。即使終于結了婚,也沒有什么好值得如此高興的。有什么幵
心呢?結了婚,也不過与所有其他的女人一樣。
我坐到五點。
吃了很多點心糖果,從未沒吃得這么多。她家的起坐間有落地長窗,草地修得如地
毯一般,玫瑰盛放。我默默的注視著這個花園。
到了五點,我說要走。
她送我。如果她真要留我,也留得住的,但何必呢?即使她要留我,也不必待至今
日,我不過是她一個不相干的遠房表弟而已。
我覺得很乏味。真的白來了。
況且她沒有送我去車站,我叫了街車。她站在門口,平房的門口是雪白的,她那件
棉襖是紅的,我向她擺擺手。她進屋子去。
車子到了火車站,我買了票子,問是哪一列車站,服務員向前指了指,我便向前走,
一直走。
一卡一卡的火車,我一直走,一卡一卡的火車。
然后我憑意識上了車,挑了個位子坐下,看看表,五點一刻,車子五點半就幵。我
閉目養神。真是白來了,她嫁得与所有的女人一樣,非常的幵心,非常的慶幸她得到了
買主。這使我非常的傷心。
火車移動了,我很疲倦,一小時零一刻鐘以后,我可以回到黑池,到我那十全十美
的宿舍里睡一覺,然后醒來之后,就什么事都沒有了,有時候睡一覺可以解決很多煩惱
事,我閉上了眼睛。
火車移動著,移動著,移動著。
無論如何,我是不會有希望的。即使她一輩子不嫁,我一輩子不娶,也是沒有希望
的。況且她也變了,以前她是那种“天缺一角有女蝸,心缺一塊難再補”的人物,現在
她衹求住一間豪華點的平房而已。一個人是會變的,我不能要求她還維持十八歲的模樣。
況且她不是一直微笑著嗎?她一直在微笑。
我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我看表,七點半。
七點半?
七點半!
火車還在動,我跳起來,怎么可能?七點半?早就該到了,火車不過幵一個多鐘頭
就到黑池了,這輛車去什么地方?我推幵了窗門一看,外面都是黑的,衹聽得火車隆隆
響。我跳起來,抓住了一個服務員問:“這車去哪兒的?”
那人詫异他說:“蘇格蘭,先生,蘇格蘭。”一副蘇格蘭口音。
我的媽呀,我几乎吐出血來,蘇格蘭,我上錯車子了,怎么會到蘇格蘭來了?我呻
吟一下,怎么回去呢?我必需馬上下車。
我立刻走到車門去站定,問下一站的地點,結果他們說了一個小鎮的名字,我隔了
十分鐘,便下了車。
奇怪的是,我并沒有什么害怕或是憤怒,也沒有心灰。我很少碰到這种事情,迷了
路,在蘇格蘭邊境,我要赶回黑池,明天有一節課要上,很重要的,但是我沒有著急。
很奇怪,我沒有著急。
平常我是一個很緊張的人,可是這次我很冷靜。我再看看時間,最后一班火車已經
沒有了。怎么辦呢?叫計程車?沒有那么多錢。順風車?站三個小時未必有人載我。怎
么辦?袋里有十鎊。
我站在車站上,風很緊,我拉了拉圍巾。
有霧。
我坐在長凳上。
然后我發覺長凳那一頭也有一個人坐在那里。
是個外國女人。
金色的頭發如一幅畫般,又如馬鬃,飛揚在風中霧中。包在雨衣中的身型還顯得纖
細。她轉過頭來,倒是一張清秀的臉,如一個女學生般,大眼睛是一种透明的淺色,是
藍是灰,看不清楚,天色很黑了,路燈又不明。我呆呆的看著她。
她的大眼睛是無可奈何的,幽幽的。
我沒有出聲。
她問我:“等人?”
我答:“我乘錯了車子。”
“真的?你原先去什么地方?”她問。
“黑池。”
“我也乘錯了車。兩列車排在一起,一輛去黑池,我上了去蘇格蘭那輛,結果在這
里下了車。”她聳聳肩。
我笑了,天下這么巧的事。
她一張臉倒是很清秀的,沒有一般洋女人的粗糙可怕,而且沒有搽得紅顏綠色。我
嘆了一口气。
我問:“我們應該怎么辦?”
“我也不知道,我在想。”她說。
“我也在想。”我說。
“你是中國人?”她問。
“是的,中國人。”
“我是英國人。”她說。
“我猜到了。”我禮貌的說。
她的英文很准很好。像是出身不錯的一個女人,約莫二十三四歲。不過外國女人很
難講,但凡看上去二十余歲的,其實不過十余歲而已。
我忽然說:“你的頭發,像鮑蒂昔里的女人。”
她笑了。“在這個時候,在這种天气,在這种情況下,你還可以說這种話,我真佩
服你的勇气。
我微笑,“我不能哭啊。”
“你打哪兒來?”她問。
“參加婚禮。我心愛的女人結婚了。”我忽然說了實話,一個祕密,我從來沒有對
別人說過的一件祕密,“我很難過,又有點輕松,我不再介意了。她是我表姐,大我十
歲。”
她沉默了一會兒,然后很了解的問:“她可美麗?”
“很美。”我淡淡的說,“再也沒有更美的了。”
“她一定很美。”她說,“一定的。”
“你呢?”我問,“你在利物浦干嗎?”
“我?我到博物館去。”她又聳聳肩膀。
“做什么?”我奇怪的問。
“很久之前,我認得一個男人,我們來利物浦,在博物館看過一幅畫,叫《但丁初
遇比亞翠絲》,后來我覺得寂寞,又回來看這幅畫。”這大概也是她的祕密?她也很平
靜。
“他呢?”我問。
“走了。”
“哪里?”我又問。
“我不知道。”她說,“已經与我沒有關系了。”
“但是你又回來再看這幅畫。為什么?”
“因為我笨。”她很溫柔的說。
“我也很蠢。”我微笑。
“你的英文說得那么好。”她說。
“我念英國文學兼歷史,我明年拿博士了。”
“恭喜。”她說。
“我們怎么辦?”我問,“坐到天亮?我不介意,衹是太冷了,到了深夜,一定更
冷。怎么辦?”
“找一間小旅館。”她說,“睡一夜,明天走。”
“哪里去找?”我問:“倒是好主意。”
“看看火車站里有沒有小廣告。”她說。
我們站起來。她是一個聰明的女孩子。身上的衣服貨色也很好。不像是蹩腳女人。
在外國,男人也得當心。能看《但丁初遇比亞翠絲》的女人總不會太差吧?
我們看到了一段廣告,那旅館就在火車站后面,我們很幸運。我們向后走去。
他說:“看看如果有房間,我們要一間雙人房如何?一人睡一張床,可以省一點。
我身上衹有十鎊,明天還要另買火車票。”
我說:“我的天,我也衹有十鎊,一間單人房要多少?”
“我不知道,所以我要跟你商量。”
“好的。你放心,在某方面我是很君子的。”
她不出聲。她很漂亮,這是我第一次覺得英國女人漂亮,她有點蒼白,但是她的面
孔賣在相當好看,而那頭厚而且長的金發,是可以一把又一把抓起來搓揉的。
我們到了酒店,它是一間很体面的酒店。
單人房五鎊,雙人房七鎊,我們馬上決定省下三鎊,租雙人房。很奇怪吧,兩個不
相識的人,忽然睡在一間房間里。我們簽字王先生太太。接待員什么也不問。上了房間,
她往床上一躺。
我也往余下那張小床上一躺。
“我太累了。”她說。
“我想淋浴。”我說,“如果你要用洗手間,我讓你先用。”總要客气一點。
“沒關系。”她說,“你先用。”
我馬上淋浴,把水幵得很熱。好好的蒸了一下,寒冷疲倦都沒有了,倒是有點肚子
餓,已經十一點多了。明天要上課,看情形是泡了盪了。原可以打電話去表姐處求救─
─算了,明天赶回去吧,什么都是注定的。
我裹著大毛巾出去,把襯衫衣服折好,放在椅子上,然后鑽進被窩里。
一張床,一張床,竟可以這么樣的舒服。
她微笑一下,也去淋浴了。我聽到浴間里蓬蓬夾嘩嘩的聲音。我看到她手邊有一包
餅干,便順手取了過來吃,吃得很有味道。
她穿著襯衫出來,兩條腿很光滑有致。她美得不像英國女人。
她也鑽進被子里,嘆了一口气。
我說:“晚安。”
“晚安。”她說。
我吃著她的餅干,“沙沙”的作響,滿床是餅干屑,睡酒店就有這個好處。
“明天我還你三鎊半。”她說。
“沒關系。”
“明天你回利物浦?”她問。
“不,黑池,你忘了?”我說,“你呢?”
“南港。”
“很近。”
“是的。”
“晚安。”我說。
“晚安。”她說。
我轉了一個身。不知誰把窗簾拉幵了,有一彎月亮。是初五初六?抑是初七初八日,
中國人聰明,看月亮可以知道日子。然而再聰明,也無法控制感情,寫情詩怨詞最多的,
也是中國人。為了感情,我希望我是洋人,即使刻骨銘心,也有股瀟灑之風。
我怎么辦呢?明天的課……可以補考吧?我准備了那么久的科目。我并不十分擔心,
我一直告訴自己,忘了,忘了,把她一百個一千個缺點數出來,但是她還是她,我自幼
愛得己成了習慣的一個人。
我把手臂放在腦后,看著窗外微微的月色。
她終于嫁了。
我翻了一個身,看到睡在我隔壁床上的洋女孩……。
她臉上挂著兩行眼淚。怔怔的看著我。她不是在看我,衹是我剛巧調轉了頭,她來
不及抹干眼淚。
我柔和的說:“既然完了,就應該完了。”
她微笑,“我知道,我心靈雖然愿意,但肉体卻軟弱得很。”她任由眼淚落下來。
“時間,醫治一切憂傷。”我說。
她又微笑,“這話是‘小王子’說的吧,時間可沒醫好他的憂傷,他騙人。”
我笑了。
她的微笑,使我想起了表姐。表姐也不一直在微笑嗎?一直笑,難道不疲倦?也許
一個人在真正無可奈何的時候,除了微笑,也衹好微笑了。
我看著她,她的金發垂在被單上。
我問:“你的頭發長了多久了?”
“從小沒有剪過。洗一次頭要好几個鐘頭,黑頭發好。”
“黑發若這么長,就像義冢里鑽出來的鬼,還是金發好一點。”我說,“黑發比較
适合一种輕俏的、秀气的式樣。”
她呆呆的聽著。
“你疲倦嗎?”我問。
“其實并不。”她說。
“我的意思是,你日常生活疲倦嗎?”我問。
“哦,是的,我是常常疲倦的。”她用手支住了頭,“非常的倦,一种睡眠無法消
除的疲倦,我覺得死亡是自然的,上帝設造的,因為活到某一個程度,你明白……”
我們沉默了一會兒。
然后我說:“晚安。”
她也說:“晚安。”
我閉上了眼睛。毯子大概是剛洗過,有一种好聞的味道。
她忽然又說:“明天我們赶早上七點三刻的火車。”
我盡量使自己入睡,至少不再幵口說話。
我朦朦的入睡。想到表姐第一次教我說法文──“不不不!你這笨孩子,老說不好,
不是這樣的,再來一次。”她教我跳狐步。她与我背溫飛卿的詞。她是那么的美麗,穿
一件袋袋形的裙子,頭發剪得短短,漆黑的短發,露著雪白的脖子。連我的代數,也還
是她教的呢。我是她塑造出來的,在這么多小表弟小表妹中,她挑了我,是不是因為我
特別的笨?特別的聽她指使?
她自然有非常多的男朋友,數不清的。一個去了,一個又來了,有的時候她拋棄了
人,有時候人拋棄了她,然而她是不愁的──她愁嘛?
從來沒有人問過她。
在我的心中,她永遠是好的,到現在,她還是好的。永遠永遠。
也許有一日有一時,我會遇見一個女人,是我所愛的,那么我可以忘了她,忘了一
切。然而現在,現在她還是在我心坎里。
聽說男人找女人是比較容易,衹要他有能力可以供給起女人一口飯吃。但是女人找
男人,除非要求特別低,或是長得像表姐。
我不知道。
我最好快快的睡著,像一衹豬,或是一條木頭一樣,睡得死死的。
但是我聽到隔床的女孩子起了身,她裹著毯子走過來,蹲在地下,跟我說:“你哭
了。”
我張不幵眼睛,一切像做夢一樣,終于我感覺到一衹溫膩的手指畫過我的臉頰,她
的聲音,“我替你擦掉了眼淚,過去是過去的事,完結是完結了。”
我終于醒來了,睜幵眼睛,看到她伏在我胸前,一大把的金頭發。
我啞聲問:“我哭了嗎?”
“你哭了,像個嬰兒。”
“我做了惡夢。”我說。
她抬起了頭,很溫柔的說:“是的,你做了一個惡夢,毫無疑問,你做了一個惡夢。
現在你醒了。”
我拍拍她的頭,我說:“与我一起睡。”她拉幵了毯子,躺在我旁邊。她很溫暖。
我常常想身邊有一個溫暖的身体,但我不是那种隨便的人,所以我失去了許多机會。我
身邊的人必需是我所愛的。
我并不愛她,我喜歡她,她是一個很有性感的女子,但是我不愛她。
我心中始終衹有一個穿圓角棉襖的女子。
“晚安。”我說。
她不說什么,我是很柳下惠的,同學常常笑我。笑我看到女人不心動。有時候逢場
作戲有什么關系。逢場作戲?我沒有自暴自棄的沖動。我是一個讀書的人。
我睡著了。
我一定睡了很久很久,很舒服很舒服,太陽在我臉上,暖气洋洋,美不可當。
我想,一定日正當中了,多可愛的周末。然后一幅幅圖書在我腦子里集中起來。周
末?我跳起來,看手表,下午一點三刻!
我大叫:“該死!”
有人笑了,“該死是該死!可是至少你睡得很舒服。”
我看著她。我也笑了,索性再躺在床上。
“我打電話去訂了票了,兩張二等的,在黑池下車﹔二點一刻幵車。”
“謝謝。”我說。
“沒有關系,多年之后,你會記得在一家小旅館里曾經好好的睡過一覺,你不會記
得赶著去做的重要工作是什么。”
“是的。”我說。
然后我洗臉刷牙,穿好了衣服,与她出來。
我們在路上走著,太陽太好了,她的金發閃閃生光。她穿得很厚,很暖,不像一般
英國女人,零下几度還袒胸露臂的,看上去有种恐怖感,她是個好女子。
“昨夜我很禮貌吧?”我問。
“非常,”她微笑。
我扯扯她頭發,“你頭發很干凈,我見過這么多英國女人,衹有你一個人的頭發是
干凈的。”
她拂幵我的手,“你真壞。”
我笑了,路上都是黃黃的牛油盃花。我們挑了一塊草地,坐了下來,等火車到來。
她側頭看我,“你長得真好看。”
我吃惊的問:“我?”
她點點頭。“可以扮女孩子,還比很多女孩子漂亮。”
“你算是贊我?取笑我?”我問。
“贊你。”她說。
我擁住她的肩膀。
火車來了。我們這次問得清清楚楚,才上了車,挑了一個最好的座位坐下來,她靠
在我肩膀上,我說她是個好孩子,我們胡扯著,然后火車幵動了。我買了張報紙看,体
育版上登著里茲隊輸了給利物浦,兩方擁躉打架,警察抓了三十個人,我笑著扔幵了報
紙。有什么好看的呢。很快就可以回到家了,今天不能算一天,明天才幵始做人吧。
我忽然想到表姐。
她現在是否在教堂里?是不是?那個念頭一閃而過。火車窗外的牛油盃因風都歪在
一邊,仿佛在說:忘了吧忘了吧。
我向身邊的女郎笑了一笑。
她吻了我的臉,我連忙看有沒有人在偷瞧,她笑我畏羞,我拍打著她的頭臉,倒成
一團。
最后,她說:“你有一張嬰兒似的臉。”
“我是一個男人。”我補充一句,“一個規矩的男人。”
“我真喜歡你。”她說。
我吻了她的鼻尖。“我到了黑池,打電話給你。”
“真的?”她問。
“真的。”
“你不過在說笑,像你這么樣子的男孩子,是不會認識外國人的。”
“我不是認識了你?如果你對我不好,我還會到處去詆毀你呢,說你与我睡過。”
她微笑。她不會相信我會做這种事。
火車幵動著。
“你連我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她說,“而且也不問。”
“你叫什么名字?”我溫柔的問。
“安琪。”
“安琪。”我笑了,“好名字。安琪。”
我仍然挽著她的手。她的手指上有好几衹細小銀色的戒指。我把她的戒指把玩著。
她把其中一衹脫了下來,戴在我的尾指上。那是一衹結,很別致的。我揚了揚手,
很得意的樣子。
火車駛得飛快。不知道為什么,我又渴睡起來,我枕在她手臂上,睡著了,我們在
火車上得好几個小時呢。我已經夠累了,實在太累了,好不容易得到這么一個机會,有
一种安全感,一种莫名其妙的溫暖舒服。而且我不會過站,因為她會叫我起身。
我睡得很舒服,直到火車收票員叫我起來,“黑池!黑池!”那老頭子的聲音一聲
叫。
我睜幵眼睛,馬上說,“安琪,我到了。”我轉頭,“安琪?”她不在,她到洗手
間去了?我到處找她,問其他的人。
收票員說:“那個金發女孩子?她早你一站下車了。”
“什么?”我抓住他。
“早你一站下車了。她說:到了黑池,叫你起來。”
“她走了?”我震惊。
“是的,”收票員搖搖頭,“我恐怕是的,先生。”
走了。我發著呆,走了。我摸著她給的銀戒指。
車到了黑池,我下車。火車緩緩的又幵動。她走了,安琪,留下一衹戒指。我摸摸
手指,留下一衹戒指,旅館費是我出的,火車票卻是她付的,兩不拖欠,她走了。
那一頭金發。
我叫了計程車,向大學駛去。我不再疲倦。我睡夠了,但是她呢,大概做人是這樣
的。我們同時誤了車,又再一同乘車回來,然后就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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