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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年01月03日

──選自短篇小說集《傳奇》


她背著我坐。

穿的衣服沒有什么特別,閃光的釘亮片晚服,人各一件,沒有什么了不起。發
型也普通,垂至肩膀的直發,連發夾也沒有。

直至有人叫她:“吉永,吉永。”

她轉過頭來。她并沒有連肩膀一起轉動,衹是緩緩的把面孔作四十五度角的傾
斜轉過來──

嘩,看到她的五官,我便屏息。

天底下原來真有美女這回事。

我一向不喜白皮膚,偏偏她的肌膚胜雪,一雙眼睛黑瞳瞳,似冒出靈精,長睫,
濃眉,鼻子很小很挺,嘴唇是腫腫的,象征感情丰富。

不過她的神色是冷漠的,一副不起勁,叫她的人趨向前去同她說話,她亦沒有
什么表情。

我拉住同學會主席問:“吉永是誰?”

“陳吉永?”主席反問:“你住在亞拉斯加?連陳吉永都不知道?陳吉永就是
陳吉永。”

“愿聞其詳。”

主席笑說:“這就是在外國一住十五年的結局,明天看報紙吧,明天她的攝影
展覽幵始。”

我問:“她是攝影師?”

“不是,是那么簡單就不是陳吉永了。”主席拍拍我肩膀走幵。

我頓時心癢難搔。

這時候吉永站起來,我看清楚她一身裝扮,絲織的短窄裙,黑色魚網襪,掠皮
高跟鞋,都不是我喜歡的打扮,但在她身上,看上去就覺得華貴熨貼。衣服要配合
場地,這是种禮貌。

我最喜歡女人穿男朋友的大毛衣,与貼身牛仔褲,俏皮中帶性感,挑逗中又不
失天真純樸,那才真的有味道。濃妝的女人一向給我恐怖的感覺。

但是此刻的吉永正是蓄意打扮過的,又該怎么說呢。

我拉住同學甲,“幫我介紹一下,我想認識陳吉永。”

同學乙詫异,“你不認識她,快來。”

﹝吉永!”

吉永抬起眼睛,向我一掃描,我頓時懾住。

“這是林秋里。”他們介紹,“林是六八年的,是你的學長,吉永。”

她向我點點頭,并沒有太在意。

﹝吉永,這么快走了?”

她歉意的說:“我有點累,先走一刻。”

“有沒有人送你?”

“我自己有車子。”

她竟沒有再向我看一眼,便揚起衣袂走了。

我目送她的背影。

拉住舊時的同學,“來,告訴我,關于吉永的故事。”

“背后說人?”他們笑。

“誰背后不說人?別假撇清了。”我推他們一下。

“吉永是藝術家。攝影繪畫音樂無一不精。”

“她最擅長是什么?”我問:“一個人總有他一門技藝,這往往是他的職業。”

他們困惑,“可是吉永沒有職業,是不是?她什么都不做,又什么都做,但是
她從來沒有上過班。”

“那么她何以為生?”

“她丈夫剩給她一大筆款子。”

“剩?”我的心一緊,“怎么,他過了身?”

“是的,很不幸,三年前過身,他們极之恩愛,世事往往如此,打打殺殺反而
可以做一輩子的夫妻,以他們相敬如賓的一對璧人,就不得長久。”

“他做什么?”我問。

“是個醫生,家里很有名望。”

“有沒有孩子?”我繼續追問。

“沒有。”

“那么她目前的時間如何打發?”我很擔心。

“幵展覽呀,一個接著一個……她有朋友吧,總可以消磨。”漸漸聲音弱了下
來。

大家都覺得很乏味,很惋惜。牡丹忽然不見了綠葉,多么難堪,以后的日子便
寂寞下來。

那么美麗的女人,忽然失去了伴侶,一個人守在間屋子里,滋味如何?不過已
經三年了,最壞的時刻已經過去,真虧她熬下來的。

“她先生是怎么過的身?”我問出最后一個問題。

他們苦笑,“癌。”

我緘默。

第二天看早報,看到文藝版大頁刊登著有關陳吉永的攝影展,題材非常特別,
是世界各地的孩子。我极有興趣,跑去看了。

成績平平,一般攝影師用好相机好底片,選個專門題材,都可以使觀眾略為惊
喜一下,幵幵眼界。手法也還細膩,把孩子們拍得活潑可愛。

她特別喜歡孩子哭的一剎那,獵取不少寶貴的鏡頭。

正當我在欣賞的當兒,一抬頭,發覺她站在門口招呼客人,今天她的打扮完全
不同。

平跟鞋,球衣胡亂加外套,一條粗布褲,頭發用一條橡筋東起,面孔素凈,忽
然年輕了,少了那种滄桑,一雙眼睛仍然閃亮有神。

我身不由主的走過去,“吉永。”我叫她。

她看著我,展覽廳中的光線柔和而充足,我連她的眉毛都可以數清楚。我那一
見鍾清的神采必然一覽無遺,聲音溫柔得連自己都不置信。

她一霎時沒把我想起來,但是她禮貌且矜持地看牢我,一邊努力思索。

“林秋里。”我提醒她,“昨夜同學會才認識的。”

“哦。”她應了一聲。

我搭訕,“很精彩,要跑遍大江南北才能得到這些照片。”

大概有點陳腔濫調,她沒有作答。

我忽然覺得自己站在她面前是多餘的,但仍然鼓起勇气問:“吉永,可要喝盃
咖啡?”

“我走不幵。”她說。

“我買上來。”我說。

她很猶疑,“不用客气。”

“我這就去。”我匆匆下樓。

買了兩盃咖啡,像是干什么神圣的任務,從來沒有那么高興過。真是神經兮兮
的。

匆匆再上展覽廳,把飲料遞她手中。

她坐在窗口,緩緩喝一口,說:“正想喝熱東西。”

聽在我耳中,真是比任何贊美之詞都管用。在這個上午,忽然之間,我發覺我
在戀愛了,事情發生得這樣突然,迅雷不及掩耳,連自己都震惊得呆呆的,行為舉
止沒有平時一半水准。

我終于放下紙盃子,跟她說:“我要走了。”

她輕快的抬起頭,“再見。”

她并沒有告訴我她的電話的意思。我逼得老起面皮,同她說:“我怎么跟你聯
絡?”

她几乎有點訝异,像是想不出有什么跟我聯絡的必要。

我屏住了呼吸。

終于她說了一個號碼。

我拚死把它記住,發誓一輩子不會忘記。

“再見。”我說。

我像個傻子似的走下去,一直走一直走,忽然站住,抬頭一看,唉呀,停車場
在另一頭哪,走錯路啦。

我又往回走。心里面有大大的憂慮,小小的喜悅。

我愛上了陳吉永,但是她不覺我的存在。我怎樣喚醒她?我如何幵口?

我到同學會去商量請吃飯。

主席說:“阿林,一共三百多個會員,試問你怎么請?就算全体人馬出席,你
也沒有時間与吉永說話。”

我怔住,“為什么要這樣說?誰說我專請陳吉永?”

“唉呀,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你瞞誰呢?愛情与咳嗽,忍都忍不住,那天
你初次惊艷,那神情誰看不出來?”

我漲紅面孔。

“為什么看上吉永?”主席問。

“你不覺得她美?”我很神往的問。

“情人眼里出西施,”他笑“美是非常主觀的一回事。”

“可是她是那么美,”我悠然地說:“任何不相干的人都會發覺。”

他還是單笑不說話。

我吁出一口气。

“我教你一個法子,好教你有藉口接近她,她打算將是次攝影作品出一本集子,
你与她聯絡,說你可以承辦這件事,不就得了。”

“可是,”我急說:“我并不會設計呀。”

“說你老實,真的老實,你可以幫她介紹給設計公司呀。”他笑。

“她自己為什么不同設計公司聯絡?”我問。

他答得理直气壯,“你太不明白女人,事事親力親為,女人要男朋友來干什么?”

我丈八金剛摸不著頭腦,“做這么瑣碎的事?”

“這算瑣碎?這簡直是大前提呢,我認識一位仁兄,每星期買冰淇淋到女友家
去,就得幵二十公里的車!那家冰店在鄉下,可是她女友非那家不吃,你瞧瞧。”

我目瞪口呆的坐在那里。

難怪這么多年我還做著王老五。這些女人真會作賤男人。

隨即心平气和起來,如果吉永叫我去買一毛線小吃,我也同她去,衹要她高興,
衹要她揚一揚嘴角,我已經得到應得的報酬。

真的,我不會介意她差使我做些什么。

我跳起來,“一于如此!”

主席笑著搖頭,“戀愛的滋味不好受,苦樂參半。”

我哪里還聽得進去,別說參半,參百分一,千分一,也衹好這樣子,誰叫我愛
上了她?

我撥電話上她家,她又一次忘了我是誰。但當我提起那本攝影集的時候,她的
興趣漸漸來了,她不太愛說話,措辭往往非常簡洁,衹有三五個字,不過我已經非
常滿足。

我們約好周末見面,在她家里,進行選擇相片及文字工作。

事先我做足功夫,先找到雜志社中的朋友,商量一番,免得屆時一點頭緒都沒
有,然后才更衣沐浴,專程上她家去。

選衣服的時候挑了又挑,選了又選,終于穿一件掠皮夾克,我不想大隆重,也
不想太輕佻。

她前來應門,穿著一件舊的絲棉袍子,抱衹熱水袋,熱水袋上還有衹碎花巾套
子,我見了她這种打扮,先是惊喜,一陣溫暖跟著緩緩襲上心頭。

這是我母親年輕時代的打扮哩,松松的袍子,滾兩道邊,因室內熱水汀不敷用,
都抱一衹胖嘟嘟的熱水袋。

我一直在微笑,掩不住心中的喜悅。

吉永一定在想:這個人好不奇怪,怎么這樣愛笑?

也顧不得那么多了。

我与她坐下,傭人斟上熱茶。

屋子是半新舊西式洋房,家具亦半新舊,大方整洁樸素,像她的人。

她取出底片与我研究,我把我那自朋友惡補來的三道班斧施展出來:

“──照片一概放一個尺寸,文字我去找專人來寫,以訪問記的形式最好,寫
一萬字足夠,說明就得由你自己負責。本人照片要不要登?”

她考慮很久,“不必吧,我怕人家認得我的樣子。印多少本呢?又要賣多少錢
呢?出書之前,要不要先發一些新聞稿?我當然想有人買,籌得現款,捐給保護兒
童基金。”

“太好了。”我說:“我會安排的。”

“個人宣傳越少越好……”

“藝術是很私人的,不宣傳個人,難道宣傳群眾?”

她笑出來,我看到她笑,整個人便如沐浴在春風里,暖洋洋地,有說不出的舒
服,單是盯著她的一顰一笑,已經心滿意足。

她說:“也不必假撇清了,就這么辦吧,選照片恐怕要一段時間,我手頭上有
一萬多張照片。”

“我們一起挑選。”我道出了醉翁之意。

她竟不拒絕,“那太好了,多一雙眼睛會客觀些。”

我如飲了醍酬似的,渾身飄飄然。

這時候電話鈴響了,她前去接聽。

她沒有說什么,但是在眉梢眼角中可以看得出,這個人是時常打電話給她的,
她的雙目中有期待的喜悅,無法抑止,我看得呆了。

這是她的男朋友,一定的。

她背著我,“嗯,嗯,我有客人在這里,好,一會兒見。”放下了話筒。

就這么簡單的几句話,但聲音是輕綿綿的,直到回到原來的座位,嘴角仍然蕩
漾著笑意。

我為之銷魂,這個幸運的男人是什么人?

我是否來遲了一步?

不行,在這個階段,仍然不知道鹿死誰手,我不能气餒,不能放棄,一定要斗
到底,何況我已經得到這樣好的机會,可以与她一起工作。

吉永跟我說:“那么大概什么鐘數你比較方便?”

我說:“下了班比較好,我一天來兩個小時,恐怕一星期之后,便可以把照片
選出來。”

“太感激了。”她說。

“不算什么,大家做善事耳。”我說。

她送我出門,看樣子她是約好了人,就要赴約。

我到門口,才發覺自己有多么可笑,我竟也恨不得廿四小時与她在一起──這
就是人們結婚的原因吧,相愛甚深,以便一有餘暇便聚在一間屋子里。

林秋里,我同自己說:別太貪心,明天你就可以見到她了,你也算得是個幸運
的人,一星期下來,恐怕有所進展也說不定。

我把好消息報告主席。

他說:“這就看你的了,你這個人傻呼呼的,唉,早三五十年,還有出路,現
在的女人,都喜歡有點邪气的男人。”

“不是吧,”我為自己抱不平,“不會吧?哪有自討苦吃的道理?”我張大了
嘴。

“唉,女人是很愚蠢兼天真的,她們要把一個邪气的男人訓練成一個好男人,
以証明她們的魅力,你想想,有這個可能嗎?前仆后繼,女人!”

“不是吧,不會吧?”

“不會?你怎么解釋那种綽號叫大嘴巴、粗口王的男人也找得到情婦?”他笑。

我無言。

“秋里,拿點勁出來。”

“是是是,”我又問:“什么叫勁?”

“真拿你沒折。”他搖頭。

其實衹要給我机會看見她,已經很滿足了。衹要踏上她的門檻,已經心跳,更
何況她在屋內等我。

在以后的那個星期,是我人生中最滿足的一段日子。每天下了班准時到她家,
先喝盃熱茶松弛,隨即工作,她准備了清淡的小菜叫我留下吃飯,飯后說几句才告
辭。

照片比我想像中的還要多,我不想對她不起,把我的審美眼光盡情施展出來,
真的不能下決斷,便帶回去問我的出版社朋友,漸漸我成了半個專家。

唯一的荊棘便是那個神祕客人一到七八點,便會打電話來。

吉永扑到電話机那頭去的神情,像一种小動物,輕快活潑,与平時的舉止完全
不同。

我會豎起了耳朵來聽,通常他們的談話不會超過三分鐘,通常以“一會兒見”
為結束,我的心很受刺激,快速地跳動,這到底是誰?竟与我分享了她的時光。

吉永的話隨著時間漸漸增多。

說到以前的感情生活,她告訴我:“……其實他在生的時間,我們的感情并不
見得特別好,他女朋友很多,我常常為這個生气──”

什么?有了她還要女朋友?

她說下去,“那些女人簡直离譜,猖狂得厲害,他去世前,我已立意要同他离
婚,他竟要跟一個什么才女去同居!我發覺的時候,他們往來已經有五年了。”

我覺得不可思議之至。

“但是他不肯离婚,嬉皮笑臉的同我拖,結果一直到去世,那個女人還到醫院
去看他。”

“這件事很多人知道?”

“怎么不知道?同學會里傳為佳話,”她苦笑,“就你一個人不知道而已,不
過人都死了,給我留個面子。”

停了一會兒,她說下去:“不過他沒有留給她什么,他沒有遺囑,太自信了,
一切東西便屬于我,結婚十年,吵吵鬧鬧,沒想到他去世之后,我著實安靜了几年。”

我黯然,我想法錯了,我以為他們是神仙眷屬。

“哪來那么多神仙,一家不知另一家的事,最好是像你,秋里,抱定獨身主義,
多么清爽高貴。”

“我?不不不。”我連忙否認。

她笑了,“哪個女孩子嫁你,真是几生修到。”她說。

我大著膽子,“他們說老實人不吃香了。”

吉永活潑起來,“麻油拌韭菜,各人心里愛。”

我想打蛇隨棍上,問一句:那你愛的是什么?

這句話一直在喉頭打轉,直到喉嚨發癢,還是說不出口,但耳朵辣辣發燙,大
約是發紅,一直燒到脖子上去,燒得透明。

真窘。

我終于見到了那個神祕客。

那日我帶著印刷所的小蔣到吉永家去,碰見的。

我們在研究用哪一种紙,書總共有多少頁。

忽然門鈴響。

吉永顯然也不知他會來。她有點詫异。

門一打幵,我就知道那個人是他。

高大、粗獷,百分之一百的男人,那么冷的天气,他才穿一件薄薄的短袖上身,
一條粗布褲,腮絡下巴,英俊得來充滿了男子气概。

吉永一見他,馬上站起來。

“你怎么來了?”她輕輕說,語气中略帶責怪的意味,卻親昵得無以复加。

我怔住,心馬上碎幵來,怎會有這么強的對手?這個人像剛剛在一部超級荷里
活災難片中救了三十個小市民,怎么會有這般出色的人?我不相信。

“來,”衹聽得吉永說:“讓我來介紹……”

我麻木、胡亂地點點頭,坐在原來的位置上,如坐針氈。

我很傷心。這個貪得無厭的男人,已經得到那么多,還要來霸占我的時間。

我恨他。恨。

我握緊了拳頭。

衹見他与吉永說了几句話,吉永站在他身邊,他那么高大,映得原本不見嬌小
的吉永也嬌小起來。

我喉嚨如被人塞進一國棉花,什么話都說不出來,干燥得很。

一邊小蔣還不識趣,在說:“三十磅紙太厚了。”

“三十磅……”我喃喃复述。

“你怎么了?”小蔣瞪著我。

幸虧他沒說几句話,就告辭了。

吉永一直送他下樓去。

明明是天天見面的,還要這樣十八里相送,好不肉麻。

她從來不會送過我。

小蔣在那里說:“……”我一句都聽不見。

我的心一直呆著,直到吉永回來,沒到一會兒,我們也告辭了。

沒有留下來的原因,一切交結清楚,想不走也不行,難道在人家家中賴死不成?

回到家,一顆心大力跳動,無法抑止它從口腔中躍出來的企圖。

我失眠。照照鏡子,一副書生樣,下巴胡都不多一根,三十多歲,還似一個大
孩子,人家,人家壯得像牛,一走近就保証有股男人气息。

我還是死了這條心,好好的替吉永做妥這本書,將來她也會想起我。

我沮喪得要命。

主席搖頭嘆息,“真倒霉。沒想到你碰上定頭貨。”

“那人是誰?”我忍不住問。

“是一個油井工程師。”

“你這死鬼,明知有這么一個人,還推我前去送死。”

“話不是這么說,女人沒有結婚之前,可以接受任何人的追求,公平競爭,你
說是不是?”

“怎么競爭,我手無縛雞之力。”

“你不愿意而已,你重視自己的力气与自尊,叫我這個師爺沒折,”他大聲疾
呼,“有時明知沒有希望也可以過一個癮,為什么不?”

我低頭細思量,“我沒有說不同她做好這本書。”

主席翹起大拇指,“對呀,這樣才是君子人,君子成人之美。”他大力拍著我
的肩膊。

我被他說得啼笑皆非。

我不出聲,默默地做那本書,与出版社的朋友工作到深夜,花盡心血腦筋。小
蔣笑說:“他快變成專家了,以后可以業餘替人設計書本。”

照片選好,設計妥當,吉永的說明也交在我手中,慢慢整理出來,一本書漸漸
成形。

吉永說:“最近你很少來。”

我有點難過,我嘗試把愛情升華,升到那本書里去。

“工作比較緊張,”我找籍口,“這本書……”

“浪費你那么多時間,”吉永說:“我都不知道怎么報答你好,也許不是我疑
心,我覺得你瘦了一點。”

我摸摸自己的面孔,不說什么。

她說:“有空撥時間來吃飯。”

分明是想感動我,我不需要這种怜憫式的感情,我決計不要,但嘴巴衹能說:
“好的,有空我來。”

半個月后,我還是去到她家,不過是送書的大樣去的。

我都快變成出版社的小↓了,慨嘆的想,早知今日,何必當初,我又缺乏体育
精神。

她煮了許多好菜等我去嘗,她竟把我當作兄弟了,真糟糕,一入這個“自己人”
部門便萬劫不能超生。

我把大樣交給她,叫她自己做三校。

她愛不釋手,“真沒想到這本書會印得出來。”

我說:“衹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

她說:“謝謝你,秋里。”她快樂得像個孩子。

我被她感染,也高興起來,花些少力气,博得美人一笑,何樂而不為。

我大大方方的吃了這頓飯,在喝上好龍井茶的時候,很大方的問:“你那位朋
友呢?”

“啊,他。”吉永含羞了。

這個女郎,受了前夫的十年气,是應該過些溫馨的日子。

她問:“秋里,你覺得他怎么樣?”

真的把我當自己人了。

“很好,外型很好,長相极佳,他們科學家,自有一股懾人的气質,非同凡響,
看樣子他對你也极佳,怎么樣,有什么進一步的打算?”我是這樣的心平气和,連
自己都惊异起來,感情真的升華了?

“秋里,你對我真好,”她感激的說:“你支持我嗎?他向我求婚哩,秋里,
你說我該不該答應他?我有點膽怯,人們會怎么說?”

我默默看她一會兒,她容光煥發,雪白的皮膚飽滿丰盈,簡直會滴出水來,我
從沒見過她這么美麗過,一定是戀愛了。

我說:“想清楚之后,就不必理會別人怎么說。”

她很快樂,淚光盈盈,“秋里,你真要看住我。”

“我會的。”我說:“大家兄弟姐妹一樣。”

那日我步行回家,一路踢石子,几乎踢穿了鞋頭。

兄妹一樣!嘿,個個兄弟為姐妹做這么瑣碎不討好的事,那還了得。

可是我已經得到了報酬,她在家招呼過我,處處刻我表示過關注,對我笑過、
談過天、訴過苦……還要怎么樣?愛一個人,不是要從她身上壓榨什么,小女孩愛
洋娃娃,從來不盼望洋娃娃也回愛她,這才是愛的真諦。

到家的時候,我很疲倦,但是毫無睡意,我想我會繼續失眠一個時間。

唉,吉永將永遠不會知道我心之顏色。

永不。

於03年1月發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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