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冰室、老闆共存共亡共榮共辱歷時長達三代的老夥計心中只想：「少主人的運氣始終不錯，走了一個最好的妻子，還有一個孝順的女兒，一間簡簡陋陋氣氛如時光逆轉的小冰室，留得住年輕俊秀的少女來鑽廚房燒開水整天和疙瘩刁鑽的老人周旋……」上天的安排總是微妙得叫人歎為觀止，給你一些，又拿走一些，當你以為人生的高潮已過，祂又輕輕鬆鬆寫寫意意地來告訴你：沒有，還沒有完，要走的路還多著，前面還有很多不錯的風景，是否應該掙扎著走前一看？


小臉孔、圓眼睛、馬尾巴，永恆穿著白Ｔ淡藍長褲的少女，不只一次有來老來熟的茶客說過：「圓圓，妳愈大愈像妳的媽媽，簡直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爸爸便會茫茫然地抬起頭來，目無焦點地看她一眼，然後又茫茫然地低下頭去，一頭差不多全白掉了的花髮，不知怎地，每一根都在透露著歷久彌新的思念和歎息。


一個貌不驚人的男人，資質普通，才智平庸，一生的愛情、事業、家庭、自我都縈繞在這間小小冰室裡。沒有濃烈激情，更不懂柔情蜜語－－不，他甚至不會得調弄一杯叫人感動的奶茶。可是，最是平凡的人卻有著最婉約深邃的動人情操，愛一個人，是一輩子的事，對他成長的地方，更有著一種最是堅強牢固的執著專情。在他深愛亦深愛他的女兒眼中，這便是一個至情至聖的男人形象，在父女倆相依為命的這段日子，圓圓悄悄地向亡母透露得最多的心事，便是：「媽媽，我也要像妳和爸爸一樣，在這裡譜一首愛情的詩歌。」愛上她的人，還得愛上她的奶茶、她的西多士、她的冰室，因為，這才是她的全部！


小姨說：「圓圓，年紀不小了，天天躲在一間小冰室內孵豆芽，生活圈子何其狹窄，有空跟表姐表妹們出外走走，多認識些朋友，才是少女應有的生活態度呀！」


圓圓笑：「這裡天天人來人往的，怎好算不認識人？」


小姨沒好氣：「沒有同年齡看得上的男孩子呀！走進這裡來的，不是老人家便是學生，有時來一雙情侶，好不容易走進來一個年輕人，匆匆而來匆匆而走的，有甚麼建立感情的餘地？」小姨索性把話說明白了，也不怕圓圓尷尬，反正除了父親以外，她便是她唯一的親人，她不為她擔心誰為她擔心？難道一個大男人還會為適婚年齡的女兒籌謀這個？還是待母親的親姊妹來擔當這種不討好的角色吧！


圓圓只微笑，不，事情不會是這樣發生的，一切由緣份主宰，她還是衷心相信，那個冥冥中註定的他，一定會在適當的時候來敲她冰室的門。


那是一道貼著藍底白字上書「冷氣開放」招紙的玻璃門──門開了，門閉了，日復一日。圓圓抬起頭來，看著一日到頭的人來人往，是的，那個人在哪裡？冰室本來便是一個人家來集散歇腳之地，再欣賞再習慣再念念不忘，歇過了，回了氣，便心滿意足名正言順地回到原來的崗位上去：工作的工作，買菜的買菜，上學的上學，回家的回家……到底有沒有誰願意留下來把它看作是一個終點站般珍惜、享受、樂而忘返？圓圓就在等那個人，二十五年前爸爸帶進來的那個叫媽媽，今天為她走進這個門口的又是誰？


圓圓埋首埋腦地在櫃面算了半天的帳，眼澀頸痠，才要抬起頭來鬆鬆肩膀，便看見一雙亮麗的青年男女前後腳走進來。


圓圓的眼一亮，嘩！俊男美女，好一對璧人！那女的尤其漂亮，雲髮雪肌，濃眉大眼，穿得像個剛從畫報走下來的模特兒，一走進來便吸引去大半間冰室內欣賞的目光。圓圓心中艷羨：天下間到底沒有低調的美女，是因為非凡的美貌確實有目共賭！


美女臉上一陣冷冽的驕矜，只為她略具侵略性的美貌更添幾分懾人的風采。


他們向著一張空桌子走去，圓圓正要上前招呼，卻聽得那女郎冷冷地發話：「吃下午茶的首要條件是一個閑適優雅的環境，手捧一杯由銀器盛載的英式紅茶，襯以塗奶油果醬的scones或是小青瓜三文治，優哉悠哉地消磨一個下午──這種殘舊如上一代電影佈景的地方，桌椅又硬又擠，杯盤碗碟用的全是厚拙笨重如古代武器的平價貨，食物老套，一點品味也沒有，是甚麼驅使你認為我會喜歡這種地方？」


男子憨憨地拍拍腦袋：「喲，妳不知道，地道的絲襪奶茶喲，又濃又香又滑，每一杯都由二至四種不同粗幼的茶葉混和沖製而成，和那些日常在大酒店喝到的茶包製品，又自不同；下的牛奶，用的工夫，都有學問。我們平日喝紅酒時用來衝量酒質的『掛杯』，絲襪奶茶也有講究──首先把嘴巴貼近茶杯邊緣，細心地感受那濃郁的茶香，心情已經輕鬆下來；慢慢啜吸，讓絲絨般的甘香軟滑溜遍唇舌齒頰……唔，此時，正是適當的時候輕輕地晃動半滿的茶杯，細心欣賞，便看得見一層明顯的『掛杯』停留在杯子的內壁邊緣──色香味全，是飲食之道的最高境界！」


站於不遠處旁聽的圓圓不由自主地微笑，喲，假若食物也可以交朋結友的話，這位相貌清爽的先生，一定有資格成為他們招牌出品的知己。


那位同來的小姐卻一點不為男伴的慷慨陳詞所動容，神色鄙夷，打鼻孔「哼」地一聲：「真正好笑，喝一杯十元八塊的東西，還有這許許多多的學問，還好意思與成千上萬塊一瓶的貴價紅酒相提並論！」


男方並不罷休，繼續鼓足其如簧之舌向志不同道不合的女友宣揚地道古老食品的難能可貴：「奶茶還不算獨家，這兒的招牌西多士，做法是沿用咱們爸爸媽媽小時候的古方，與平日吃慣吃熟的又自不同……」


「夠了！」他女伴不耐煩地一揮手，止住他繼續下來將要發表的「香港地道食品典故」。「黃家麒，我當初與你出來，就不知道你是如此這般的一個老套！告訴你，本小姐自懂性以來，進出的無不是有漿熨得直挺挺餐巾供應，讓紳士淑女儀態萬千地悠然進餐的地方。你要扮你的歷史學家是你的事，我三千塊一條的真絲褲子今天絕不能坐到這冷冷硬硬的板凳上面來！」


她瞪住他，如一隻聳開所有羽毛的鬥鳥。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