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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03月13日
巧儀(下
等 待

古人寫「酒入斷腸無由醉。」

怎麼可能?愁腸更愁,斷腸易醉。

自從她說要離開後的幾個月,我的餓,我的渴,一天的疲倦,不知何時惹到的傷痕,到了哪裡,去了哪裡,都一一把它們忘卻了。

我不覺得失望,也沒有希望。

我醉了好幾個月。

開始了這段愛情不知多久。

「我下班了,很累,新的工作我得從頭去學,你下班了嗎?在哪裡呢?我下班打電話給你!」我每次都用老夫老妻似的口吻。

「老公仔,你先做完手上的工作吧!我沒關係,我現在正和朋友在一起。下班後打給我,我去找你。」她每次的回答都一樣。

其實我知道,她的身邊或許沒有朋友陪伴,或許只是隨便找個朋友陪陪她。

她只是在等待我出現的那一刻。

但我依然逃避,不敢去體諒。只會每次加上一句任何人都會說的話:「對不起!」

我不該這樣對她,但我還是每次說同樣的話。

記得某次,她看見我的手機熒光屏被磨壞了,她特地買來了防護貼,親手貼上。

記得某次,她知道我累了,為癱睡在床上的我努力按摩。在我耳邊,問我累不累?

記得某次,我看見她在網站上的日記裡寫,她原來是多麼擔心我工作太辛苦。

我也只會說一句:「對不起。」

那麼久了,我沒有一次等過她,只有她會獨自一人在遠處,在小巴站附近,默默地等待我出現。然後靜靜地跟我回家,第二天下午送我上班。

每次,她在我公司門口下車後都會笑著對我說:「快去上班吧,別耽誤了時間。」

就這樣,每天重複著一樣的故事。

一個星光點點的夜晚,她在床上用稚氣的語氣問:「下次能和我一起拍婚紗照嗎?我做夢也想著。」

「好,等我有時間。」我隨口答應了她,但心裡知道新工作才剛開始,不可能有這樣的時間。

「那你是答應了,我拍婚紗照的話,一定會是最漂亮的一個!」她從背後摟著我,稚氣地說。她望著我,眼睛發光,像鑽石。

那晚,她抱得我很緊,連熟睡時也沒有放手。

我難得失眠,但我竟然一夜沒有睡好。

我開始後悔一直讓她等。

移 情

(屠格涅夫:「一個人把他整個人生都押在『女人的愛』那張牌上頭賭博,那張牌輸了,他就那樣地灰心喪氣,弄得自己什麼事都不能做,這種人不算是男子漢,不過是個雄性生物。」

我突然明白,自己連「雄性生物」也不算,因為我不曾把整個人生都押下去。我只會一點一點地押,小心翼翼。當我全部都押下去時,就是在整個賭局裡輸得一敗塗地的時候。)

失眠的那晚,讓我鼓起了勇氣。

我開始打算對她實現之前在上海時的承諾,我開始實行兩人遊東京、大阪、上海、荷蘭……的計劃,開始打電話給各地的朋友,開始再次為上海的雜誌社投稿,存錢。因為她經常對我說,她想看一看這個世界,就算一點也好,她討厭香港。

當然還有兩個人的婚紗照。

打算在聖誕節那天給她一個驚喜。

聖誕節前的一個月零二日,是我的生日。

她送我一個MP3,她發覺我的MD已經殘舊得不能再聽。

我拆開了她親手包的禮物紙,驚喜得像個小孩。問了又問,試了又試。

那禮物紙的圖案是叮噹,是我最喜歡的。

聖誕節前的十九日,我希望馬上就能領她去一個溫柔的地方,用手指拂她圓圓的臉,說一句「唯有你讓我憐愛!」

所以,回家後急不可待地拿起了電話,想給她一個驚喜。

電話中,她的聲音顯得平靜和疲倦,但是其中透著某種質地,以致惹起一些隱隱約約的記憶來。我以前也曾聽見過這樣一種語氣。

但到底在哪裡聽過呢?只記得那聲音也像這樣沒有感情,希望。

是了,是了,以前的愛人離去的記憶又一次出現,自己又一次被關入了一個厚實的鐵箱,加上冰冷的鐵索,沉入漆黑的海底。

凌晨五點,我發瘋似的從青衣乘計程車到了上水,在她家的樓下見到了她。

我展開雙手,等她走到身前,抱起她,害怕她會離去。

她哭得連我的肩膀也濕透。

她說,已經不想再等一個看不到結果的故事了。

不知過了多久,我終於慢慢地放開了她。

面對面的我們都沉默了,一種異樣的沉默,長久,深遠,突如其來。心跳由於恐怖而停止。

「別離開我好嗎?」我低聲說,「還能給我任何一點希望嗎?」

「是不是,有另外一個男人?」我重複著同樣的話,顫抖而又急切。

但我的聲音消失在一片空虛的寂靜中,毫無反響。

她突然抱著我,又開始哭泣。

我用一雙睜大的,發呆的眼睛,漫無目的四周張望。

我知道這場哭是什麼意思。我苦笑了一下,然後吻了她。

記得那最後的吻很鹹,很冷。

淚不能禁。她的?我的?

決 絕

好幾個月後,曾打電話給她。

「能告訴我為何離開嗎?」

「沒錯,我是答應過你,幾個月後會把原因告訴你。但感覺沒有就沒有了,你懂嗎?他讓我有那種感覺。」她用說教似的口氣。

「死囚也有權利知道自己的罪。」我苦笑。

「別對我說道理了,我現在感到很幸福,別再打電話來了,我也不想見你。把我送你的東西丟掉就可忘記以前。」

「永遠不可以見面?不可以打電話給你?」我問。

「對。」她斬釘截鐵。 

從此,對於她離開我的理由,不想再摸索,不想再找尋,不想再搜覓,身邊全是渾沌。

每天努力灌醉自己,不留情面。

在我工作地點附近,有一家叫「雪塔」的酒吧,經常去,只要下班不太晚。

與名字很相稱,酒吧在二十七樓,白色的裝潢。

我喜歡深夜的「雪塔」,吵嚷的客人散盡。一杯酒,一支煙,望著零星燈光的銅鑼灣,很適合我這種人獨酌。

酒保叫Jeff,三十歲左右,看上去像是個有家室的人,很隨和。

每次他都不會拿酒牌給我看,也不會問我為何一個人。只問:「又求醉?」

「對。」

隨後他會給我一杯自製的雞尾酒,那是用各種烈酒調製的雞尾酒,烈得除了酒就只剩下冰。

每次我把酒拿起來就灌。

在一個寒冷得像是上海冬天的夜晚,我終於明白過來,她已經不在,她已經被人偷走。

我再次走進「雪塔」問Jeff:「能不能給我一杯口感沒那麼烈的酒。」

Jeff笑了笑,很快就拿著一杯浸著檸檬皮的雞尾酒放在我面前。

那是一杯用日本清酒與馬天尼調製的雞尾酒。

入口甘甜,瞬即燒遍全身,最後只剩下檸檬皮的苦澀。

我嘗了又嘗,始終捨不得放下。

這杯酒似極了她那晚濡濕的淚水。

既然酒已入斷腸,我想,再醉一次也不錯。



於06年3月發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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