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12月05日
朱師傅五點半交車,看看表已經五點一刻,便把「暫停載客」的牌子豎了起來。
正是週末,四十中門口湧出大批的寄宿生。
朱師傅忍不住習慣性地把車停了下來,盯著來來往往的學生。
他們一律穿著樸素的校服,臉上的笑容格外燦爛。
「師傅,我,我想坐您的車。」
一個跛足女孩背著書包走了過來,看看左右,急急地說。
朱師傅說得交車了,他只是停下來歇一會兒。
女孩低下頭,過了幾秒鐘,她又懇切地說:
「謝謝您了,師傅。 我只坐一站的距離,就一站。」
那一聲「謝謝」讓朱師傅動了心。
他看看女孩身上洗得發白的校服,一個舊得不能再舊的書包,忍不住嘆了口氣說:
「上車吧。」
女孩高興地上了車。
走到轉彎處,她突然囁嚅著說:「師傅,我只有三塊錢。 所以,半站地也可以。」
朱師傅從後視鏡裡看到女孩通紅的臉,沒說話。
這個城市的出租車,起步價可是五元啊。
開到最近的公交站台,朱師傅把車停了下來。
女孩在關上車門時高興地說:「真是謝謝您了,師傅!」
朱師傅看著她一瘸一拐地往前走,突然有些心酸。
也就是從那個週末起,朱師傅每個週末都看到女孩等在學校門口。
幾輛出租車過去,女孩看都不看,只是蹺著腳等。
女孩在等自己? 朱師傅猜測著,心裡突然暖暖地。
他把車開了過去,女孩遠遠地朝他招手。
朱師傅詫異,他的紅色桑納娜與別人的並無不同,女孩怎麼一眼就能認出來?
還是三塊錢,還是一站地。
朱師傅沒有問她為什麼專門等自己的車,也沒有問為什麼只坐一站地。
女孩心裡都有自己的小秘密,朱師傅很清楚這一點。
一次,兩次,三次,漸漸地,朱師傅養成了習慣。
週末交車前載的最後一個人,一定是四十中的跛腳女孩。
他豎起「暫停載客」的牌子,專心等在校門口。
女孩不過十四五歲吧,見到他,像只小鹿般跳過來,大聲地和同學道「再見」。
不過五分鐘的路,女孩下車,最後一句總是:「謝謝您,師傅。」
似乎專為等這句話,週末無論跑出多遠,朱師傅也要開車過來。
有時候哪怕誤了交車被罰錢,他也一定要拉女孩一程。
時間過得很快,這情形持續了一年,轉眼到了第二年的夏天。
看著女孩拎著沉重的書包上車,朱師傅突然感到失落。
他知道,女孩要初中畢業了。
她會去哪兒讀高中?
「師傅,謝謝您了。 這可能是我最後一次坐您的車,給您添麻煩了。
我考上了辛集一中,可能半年才會回一次家。」 女孩說。
朱師傅從後視鏡中看了一眼女孩,心裡很不是滋味兒。
女孩果然很優秀,辛集一中是省重點,考進去了就等於是半隻腳跨進了大學校門。
「那我就送你回家吧。」 朱師傅說。
女孩搖搖頭,說自己只有三塊錢。
「這次不收錢。」 朱師傅說著看看表,送女孩回家一定會錯過交車時間,
可罰點兒錢又有什麼關係?
他想多和女孩待一會兒,再多待一會兒。
女孩說出了地址,很遠,還有七站地。
半小時後,朱師傅停下了車。
女孩拎著書包下來,朱師傅從車裡捧出一隻盒子說:「這是送你的禮物。」
女孩詫異,接過禮物,然後朝著朱師傅鞠了一躬,說:「謝謝您,師傅。」
看著女孩一瘸一拐地走進樓裡,朱師傅長長嘆了口氣。
女孩,從此就再也見不到了?
他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
一晃過了十年。
朱師傅還在開出租車。
這天,活兒不多,他正擦著車,卻聽到交通音樂台播出一則「尋人啟事」,
尋找十年前勝利出租車公司車牌照為冀Azxxxx的司機。
朱師傅一聽,愣住了,有人在找他?
十年前,他開的就是那輛車。
電話打到了電台,主持人驚喜地給了他一個電話號碼,朱師傅疑惑了,會是誰呢?
每天忙於生計,除了老伴他幾乎都不認識別的女人了。
撥通電話,朱師傅聽到一個年輕女孩的聲音。
她驚喜地問:「是您嗎? 師傅!」
朱師傅愣了一下,這聲音,這語速,如此熟悉! 他卻一下子想不起是誰。
「謝謝您了,師傅!」 女孩又說。
朱師傅一拍腦門,終於記了起來,是他載過的那個跛腳女孩。
是她! 朱師傅的眼睛突然模糊了,十年了,那個女孩還記著他!
兩人約在一家咖啡館見面,再見到女孩時,朱師傅幾乎認不出了,
眼前亭亭玉立的這個女孩,是十年前那個只有三元錢坐車的女孩?
女孩站起身,朝朱師傅深深鞠了一躬,說:「我從心底感謝您,師傅。」
喝著咖啡,女孩講起了往事。
十二年前,她父親也是一名出租車司機。
父親很疼她,每逢週末,無論多忙他都會開車接她回家。
春節到了,一家人回老家過年,為了多載些東西,父親借了朋友的面包車。
走到半路,天突然下起了大雪,不慎與一輛大貨車相撞。
面包車被撞得面目全非,父親當場身亡。
就是那次,女孩的腳受了重傷。
安葬了父親,母親為了賠朋友的車款,為了她的手術費,沒日沒夜地工作。
而她,傷癒後則拚命讀書,一心想快些長大。
她很堅強,什麼都能忍受,卻惟獨不能忍受別人的憐憫。
所以,她沒告訴任何人路上發生的事故。
放學回家,當被同學問起現在為什麼坐公共汽車?
她謊稱父親出遠門了。
謊言維持了半年多,直到有一天遇到朱師傅。
她見那輛出租車停在路邊,一動不動,就像父親開車過來,等在學校門口。
她只有三塊錢坐公共汽車,可她全拿出來坐出租車,只坐一站地,
然後花一個半小時徒步走回家去。
雖然路很遠,但她走得坦然,因為沒有人再猜測她失去了父親。
「您一定不知道,您的出租車就是我父親生前開的那輛。
車牌號,一直印在我的腦海裡。」
女孩說著,眼裡淌出淚花:「所以,遠遠地,只一眼,我就能認出來。」
朱師傅鼻子一酸,差點兒掉下淚來。
「這塊獎牌,我一直戴在身邊。 我不知道,如果沒有它,我會不會走到今天。
還有,您退還我的車費,我一直都存著。
有了這些錢,我覺得自己什麼困難都能克服。
雖然失去了父親,但我依舊有一份父愛。」
說著,女孩從口袋裡拿出一枚獎牌,掛到了身上。
那是一塊邊緣已經發黑的金牌,獎牌的背面,有一行小字:
預祝你的人生也像這塊金牌。
這塊金牌,就是十年前朱師傅送給女孩的禮物。
女孩挽著朱師傅的胳膊走出咖啡館。
看到女孩開車走遠,朱師傅將車停在路邊,讓眼淚流了個夠。
那個跛腳女孩,那個現在他才知道叫林美霞的女孩,
她和自己十年前因癌症去世的女兒,簡直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
女兒生前每個週末,朱師傅都去四十中接她。
女兒上車前那一句「謝謝爸爸」和下車時那一句「謝謝您,老爸」,
讓他感受過多少甜蜜和幸福?
那塊獎牌,是女兒在奧林匹克競賽中得到的金牌,曾是他的全部驕傲和希望。
可女兒突然間就走了,幾乎讓他猝不及防。
再到週末,路過四十中,他總忍不住停下車,似乎女兒還能從校門口走出來,
上車,喊一聲:謝謝爸爸。
就在女孩坐他車的那段時間,他覺得女兒又回到了自己身邊,他的日子還有希望,
他又重新找回了幸福!
只是,這情形持續的時間太短,太短……
在回家的路上,朱師傅順便買了份報紙。
一展開報紙,朱師傅就看到了跛腳女孩的照片。
她對著朱師傅微笑,醒目的大標題是:
林美霞———最年輕的跨國公司副總裁,S市的驕傲……
朱師傅吃驚地張大嘴巴,一目十行地讀下去。
邊讀報紙,他邊習慣地從口袋裡掏煙。
突然,他的手觸到了一個信封。
拿出來看,裡面裝著厚厚一沓美金。
朱師傅愣住了,他想不出,林美霞何時把錢放進了自己外套口袋?
就在她挽起自己胳膊的瞬間?
美金中間,還夾著一張紙條:
師傅,這是愛的利息,請您務必收下。
本金無價,永遠都會存在我心裡。
謝謝您,師傅!
朱師傅的眼睛再一次模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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