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04月29日
「有了妳,整個世界失去了顏色。」小雲看著手中的百鈔,
笑道:「這對情侶八成是對
怨偶,才在紙鈔上發洩情緒,你看。」我接過鈔票,
看著這句直列在浮水印旁的蠅頭小
楷,還有句末那一組像是電話號碼的數字,我心底湧起一股奇異的感覺。
這是我一個月來所接的第三張,上頭有同樣字句的鈔票了。
「真好玩,以後有人欺負我,我也在鈔票上寫他的壞話,
然後流通出去,讓他抬不起
頭來。」面對小雲的頑皮,我直搖頭:「毀損國幣,犯法的。」
小雲一付無所謂地樣子,自顧自地忙著洗杯子去,
我輕搓著手中泛黃的紙鈔,然後將
它輕放進櫃臺的左邊抽屜,和另外兩張紙鈔放在一處。
之後的幾個月,我陸陸續續又在店裡收到七張類似的鈔票,
問起會鈔的客人,他們也
都不清楚這句話的來歷,只不過在山下的城市,
最近滿常收到寫著同樣字句的鈔票,
有客人甚至皮夾裡就有兩張類似的百鈔,於是我用兩百元加一杯酒換了過來,
在店裡空檔,就拿起這些鈔票仔細端詳。
鈔票上的字跡十分細緻,看來像是女孩子的筆觸,
只是為何上頭的「妳」卻是女字旁
呢?有時會想試試那組電話號碼,但或許這只是一對情侶的惡作劇罷了,
自己的事還
嫌不夠多嗎?就這樣把好奇心強抑下來,漸漸地,我和小雲也見怪不怪了,
抽屜裡的
紙鈔,大概也將近累積有近五萬元之譜了。而後故事就發生年底,
一個寒流四竄的日
子。
冬季店裡生意冷清得多,小雲的功課好像也有些退步,
我索性讓她專心回校用功一段
時間,自己也好偷些空閒,暫時拋下生意,在下班之後,
自由地到城市的中找一份憩靜。
那天開會加班,晚餐忙得來不及吃,等出了公司門口,已是晚上九點多了,
開著車子在水泥森林中覓食的我,不經意地發現,在一處小巷子的巷口
,有個小小的關東煮攤子。
「慌不挑路,飢不擇食」,我在路旁停好車後,就在關東煮攤位上坐了下來,
在路邊攤上我一向不愛坐旁邊的方桌,總是喜歡挑老闆面前的位置,
看著食物蒸騰的熱氣和老闆的招呼聲,才能讓我覺得,
我在這冷漠的城市裡,並不孤單。
「先生,要吃些什麼嗎?」老闆是一位約莫三十出頭的少婦,
親切的笑容讓她原本素淨的臉更顯秀麗,我點了菜後,
她便在相當潔淨的料理臺上為我整治餐點。「老闆的生意不錯喔!」
我望著其它方桌的客人,和她寒暄幾句,她只是相當禮貌地點點頭,並沒有
太多回應。
轆轆飢腸也不容許我的嘴巴講太多話,也不知是否自己太餓的關係,
她的料理十分美
味可口,我點了許多東西,可惜經理老邱堅持加班,如果這時有他我暢飲一番,
不知該有多好。我一邊享用美食,也一邊注意著老闆的動作,
她若不是忙碌地料理著食物,就是坐在桌旁,不停地從腰包裡拿出東西,
然後低頭寫著。
這動作並沒有引起我太多注意,直到我酒足飯飽,掏出皮夾買單,
才發現她找給我的鈔票上,全都寫上了那句「有了妳,整個世界失去了顏色。」
「老闆娘,這是妳寫的嗎?」我好奇地摸摸這墨水未乾的字跡,
她只是輕點了點頭,我也不好意思再問下去,只是說道:
「我的店裡還收集了許多這樣的鈔票,原來都是
老闆娘寫的,您生意這麼好,難怪這鈔票流通的快了。」
「收集了?」老闆娘有些驚訝地問道,我笑了笑,
順口介紹了自己酒店的生意,而收集那些鈔票的原因,
都只是自己的好奇心而已。
「請....可不可以請你把這些鈔票都找給客人....謝謝....」
她突然向我鞠了個躬,這倒讓我嚇了一跳,我趕忙順口答應了老闆娘,
老闆娘也只是道聲謝謝,不再說些什麼。
往後每頓晚飯,若非必要應酬,我都會拉著老邱或是幾位同事,
來這個小攤吃飯,當然,每次會鈔,鈔票上一定少不了這些字句,
我也心機深沉地忍住好奇,不再問起這些話代表什麼意思。
和老闆娘逐漸熟稔後,直到某天,我問起鈔票的故事,她嘆了口
氣,才娓娓道出這段緣由。
「我是緬甸華僑,在四年多前因為家裡出了意外,父母去世,
我就回臺灣投靠一位母親那邊的遠房親戚。」回憶起家中變故,
她的眼中泛著盈盈淚光,我只是靜靜地喝著酒,和老邱一同聽著。
「在緬甸工作時,我認識了老闆的一位商界朋友,我們兩個.....
很好...他對我很好,他說他是台灣來的商人,我們交往了兩年,
就在仰光訂婚,後來他說要回台灣向父母說明,之後會再回來接我到臺灣。
可是......」「他沒有再回來了?」老邱問道,我則喝盡杯中的啤酒,
聽著老闆娘繼續說下去。
之後,那個男子卻就再也沒有回到緬甸,老闆娘苦等了三年多,
才因家變而選擇來台投親,之後在各地擺設流動攤子糊口,當然,
也是為了尋找未婚夫的下落。四年...三年...
嗯....那妳和他有將近快八年沒見面了,是嗎?」老邱不停用指頭敲著桌面,
老闆娘只是悄然拭著淚水。
「那這句話.....是你和她之間的對話囉?」我買了單後,
拿著老闆娘找回的鈔票說道。
「一個微薄的希望吧!」她說:「在報紙上登了幾天小格的廣告
,我想過,他是商人,一定會碰很多錢的,
希望有天他會看見鈔票上的話,打電話來找我。」
「不過這句話好像有些奇怪....」老邱歪著脖子,
眼睛則盯著鈔票說:好像是說因為妳的出現,
他的世界都灰黑一片了....這....」老闆娘聽了只是淡淡一笑,和我們虛
應幾句後,我們也離開了攤子。
「妳覺得他還會等妳嗎?」在我離開之前,我隨口問了一句,
她猶豫片刻,隨即用力地點著頭,眼神中滿是堅決的光采。
我沒多說什麼,只聽見老邱在耳邊喃喃念道:「老馬,我看這男人不怎麼靠得住,
既然她也沒孩子,何必把大好年紀就這麼浪費了,真可惜啊...」
我不置可否地「嗯」的一聲,不過,愛情就是這樣的磨人吧!
思念如抽絲般,把歲月一絲一絲地抽去了,卻仍然毫無痛楚,
只為了一個,寄託在渺茫的希望上。
在徵詢過她的同意後,我和老邱合資,
在一間全國的大報紙上買了一週的主題廣告版
面,將這句話與那男人的名字,和她的電話號碼刊在上頭,
老闆娘得知後,感激得差點痛哭出來,我也因此免費吃了好幾頓晚餐宵夜。
不過一切都如石沉大海,一個月過去了,還是渺無音訊,
面對這樣的結果,她仍然只是淡然一笑,但是手上的鈔票,
卻仍執著地攀附著原子筆的墨痕,像是所有的相思,
都將一生牽絆在她的心上。
不久我有機會出國洽公一趟,在某處餐廳裡,準備從皮包內拿出美鈔買單時,
我突然想起.....他還在臺灣嗎?如果不在,那我們所做的不都全落了空?
我一時興起,在我身上所僅有的九張美鈔與外國鈔票上都寫上了那句話,
與驛站酒店裡的電話號碼,更在幾個大國主要報紙,花了不少錢,
買了兩三天的廣告,如果他長居國外,希望他能看見這些尋人啟示。
回國後我並未將這事告訴老闆娘,從酒店裡轉接到公司的電話也從未響起,
一直等過了冬季,酒店重新開張,都已是過了三個多月,
原本我以為,故事就將這麼無疾而終了。
不過,在某個即將打烊的週五晚上,小雲接到了一通電話,
話筒那頭傳來幾句流利的英文,小雲咿啊半天,才慌張地把電話交給我,
我笑著接過電話,還糗了她兩句。
「您好,我這兒是舊金山,我看了報紙上的尋人廣告,請問......」
是個中年男子渾厚的聲音,原先我尚未意會過來,
猛然想起我在三個月前刊登的廣告,便趕忙詢問他關於老闆娘的問題,
他回說是那個男人的朋友,由於不得已的苦衷,明晚會再打電話來店裡,
請我務必讓她接到電,我還來不及給他老闆娘的家中電話,他就匆忙掛斷了。
我興奮地掛上話筒,當晚隨即驅車到那個攤子,將口信轉達給老闆娘,
並且說明了整個經過,她雙手顫抖地握著手上準備找零給客人的紙鈔,
眼淚如斷線珍珠般散落雙頰。
望見這般情景,我心底暗自下了個決定。隔晚我接她來到酒店小雲熱切地招呼她。
「喝杯酒等一會兒,算我請客。」
我笑著說道,她百般推托不成,只得接過MENU,信手點了一杯藍色月光」。
小雲回到吧臺調酒,我則坐在桌旁,勸她不要心急。「謝謝你,老闆...」
我比了個手勢,要她不用再謝,並且說道:「這兒沒有老闆,只有老馬。」
「謝謝。」她微笑說道,小雲這時也送來了「藍色月光」,她輕啜一口,
電話立刻匆忙響起。她顫著雙手,望了我一眼,我點了點頭,
她才緩緩接起電話,不一會兒,眼淚就流了下來。
這時店裡客人不多,我喚著小雲到窗邊坐著,讓她盡情哭訴心中的思念。
「老馬,她是誰啊?」小雲好奇的問道,我捧起桌上那杯「藍色月光」,
說道:「平凡的女人。」「什麼意思?平凡的女人?」小雲不解地問道,
我沒有答話,只是不時看著她的反應,她雙手緊握著話筒,
滾滾淚水哽咽在喉間,使得她的聲音斷續悲戚,不一會兒她拿起櫃臺旁的字條,
寫下一個地址與電話後,才不捨地放下電話。
我走向前去,她擦了擦眼淚,向我連聲道謝,
我問道:「怎樣了?他還好嗎?」
「他..他現在在美國做生意,還沒辦法回來...」她有些為難地說著,
我向她要了字條,上頭的地址讓我有些心驚,因為再隔兩條街,
就是舊金山一處貧民區了,我將字條交給她,接著從櫃臺抽屜裡,
拿出那疊寫上字句的五萬元鈔票與機票,交到她的手上。
「這些錢上頭都是妳對他的思念,我想我能做到的,就只有這一點了,拿去吧!」
她不斷地搖頭拒收,在我好說歹說之後,她也了解自己的困難,
黯然收下時,倏地朝我跪了下來,我連忙扶起她,送她搭上計程車離去。
「對了,能告訴我,那句話就只有一句嗎?」在她上車後,
我隔著窗子問道,她笑了一聲,說道:「那是他向我求婚時說的話,
他說:有了妳,整個世界失去了顏色,因為,妳是我生命所有的光彩。」
我微笑地目送她離去,深紫色夜空,這時一輪新月正高高懸著。
愛是女人的靈魂,或許,真是如此吧!
而此去一別,我也再無她的消息,每當我開車經過那處冷清空盪的巷口時,
總會想要問一聲,她和她的情人,現在怎麼樣了呢?
幾年之後,就在我已經快忘掉這事情時,在某次公司舉辦的出國旅遊,
我在美國的免稅商店裡,收到了一張一塊錢的美鈔,在鈔票旁的空白處,
竟然有我模糊的筆跡印著「有了妳,整個世界失去了顏色」,而讓我驚訝的,
是旁邊竟然有到細緻的筆跡,
寫上「因為,妳是我生命所有的色彩。謝謝你,老馬。」,
紙鈔角落還特意畫了一道新月。
我大笑一聲,嚇得老邱以為我撿到了一塊錢在窮開心,回國後步出機場,
已經是凌晨時分了,抬起頭看,正巧又逢新月時分。
凝望著月色,我笑了笑。
我想,她此時大概也和這新月一般,在深藍孤寂的夜空,幸福地微笑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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