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11月15日
朋友,是個很美的名詞。一聽這名字,弄歷史的一下子會想起管仲、鮑叔牙,或許還會想到魯肅、周瑜
“指囤贈糧”。一班串街坊坐茶館的隻怕未必雅到“高山流水”,大談鍾子期與俞伯牙,他們更多的是留意那
片緋紅桃林中的艷陽暖春,劉關張義結生死的故事。如今的鐵哥兒們的士高跳累了,也會用塑料吸管啜著“高
樂高”大談其“永恆的友誼”。這真是快意的詞兒。
但其實遠不是那般美好。雅人們造的《詩經》說“嚶其鳴矣,求其友聲”,孔子說“不亦樂乎”,似乎朋
友們都能像秦瓊那般“兩肋插刀”–––他實在並沒有那事兒,插刀的似乎是單雄信–––插的也是朋友的
刀。倒是如二桃殺三士之類的事兒不少,稍一名利撥動(一個桃子值五毛錢吧),立刻血濺當場。
《孟子》一書說:“使契為司徒教以人倫: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
“朋友”排在老五。照我的想頭,大約因為朋友在社交中的位置緊要,所以列進“倫”內;又大約因為朋友之
間制約力最小,以故忝居最末;且是因為朋友之間最易有出賣行為,亞聖因而干脆就提出了“以信為本”。
“賣友”是中國源遠流長文化中一個頗為常見的題目了,也可說是我們的一個“國粹”。我在文革時見到
人們起勁地互揭隱私,互相抄家,烏雞眼對烏雞眼,坑陷心對坑陷心,日夕不遑寧處。“對手”們幾乎都是平
日合穿一條褲子還嫌肥的“朋友”!曾親眼見一群“哥們兒”抄朋友家,紅了眼,喝了什麼符水似地呼嘯而
入,打砸搶之外還搜鈔票撲金銀覓寶貝––這家子其實平日極善待他們的,青年光棍們周末常在這裡過,有剁
餃子餡、 面皮、包餃子、下湯鍋 熱氣騰騰中向長輩呼叔叔,喊阿姨––此刻變臉一切面皮不講,“熱氣騰
騰”翻成“殺氣騰騰”,都是惡煞一般!彼時年輕,親眼見斯情斯景,隻是暗自訝嘆“堪破世情驚破膽,實是
世事寒透心”––這句話後來還竄入了小說“明珠抄家”一段文字。
這是“人心不古”了?後來看古書裡說的,不是的。有名的一對兒,前漢的張耳、陳餘,《史記》中載,
二人初為“刎頸之交”–––割頭換命的朋友,後來鐵哥兒反目互為敵國,遂成生死冤家。後來弄清史,又見
有李光地、陳夢雷一對兒,文友朋友同年同鄉,蜜裡調油的交情。三藩亂起,陳投耿精忠,與李約定內應外合
共圖大事。不料天下承平,李光地做了高官,變臉不認賬“沒有那回事!”一個指彼“投敵”,一個說此“賣
友”,虧得康熙惜纔,陳夢雷纔沒掉腦袋。當時《與李光地絕交書》風行天下,究竟密謀實情如何,至今使清
史專家大傷腦筋。
這原是“古已有之”的事了。追憶過去,不免審量現在,想想別人,自然又思量自己。名利場上的事變來
變去,無非繞著“錢權”二字走馬燈般轉就是了。前年與一位朋友聚談,說及這些前事,我稱“貧賤宜交友,
富貴易見心”。一個人經得貧賤考驗不算了不起的事,若能經得鮮花掌聲叫好鼓噪金錢鈔票 的洗禮,那纔真叫
難。這自是因我處境有感而發。不料他聽了張開雙臂,眸子閃光,熱情地望天調侃:“啊,上帝!讓這後一種
‘難’的考驗快點降臨到我頭上吧!”
年來《雍正皇帝》一書出風頭,招徠不少事。先是有人代我不平,說及旁邊有人“近殿欺佛”,接著有人
代不平而不平質問“誰是佛?哪裡是殿?誰又欺佛來著?”我未及解釋,又有文章出來指斥二月河“信口開
河”,要追究“罪責”。有背地交代編輯部“不要登二月河稿子”的;有關照評委會不要給我的書評獎的;說
“清高”的,罵“討厭”的不一而足 我都不大理會,因為我不是聖賢人,有了那麼多過譽之辭已很不安,也當
允許人說個“不好”。再則,那些人都不曾自稱過是我朋友,干嗎要計較人家?
不料近日又有新“事”,一位多年老友在一次全國性文友會議上掰著手指娓娓而談:二月河某某書得稿費
幾何,某某書得版稅若干。很溫情笑瞇瞇也很煞有介事地說我“開了天價”,是多少多少百萬。以他的權威身
份說這樣話,自然無人不信,自然“駭然而哇”––嘩!寫稿子也能成千萬富翁呀!
我想,“討厭”不要緊, 喳喳議論幾聲也不要緊。讀者聽了這話會怎樣想?二月河不但是個胖子,原來還
是個闊佬寫書給我看!文界諸友會想:你一向清高,背後竟是獅子大張口?記者想 至於黑道兒上哥們兒怎麼
想,那就難猜了。我不叫窮,因為我有稿費可拿;我想說的是“朋友”二字,有時也教人聞風喪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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