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01月20日
傾 城 之 戀 張愛玲
上海為了“節省天光”,將所有的時鐘都撥快了一個小時,然而白公館里說:“我們用的是老鐘。”他們的十點鐘是人家的十一點。他們唱歌唱走了板,跟不上生命的胡琴。
胡琴咿咿呀呀拉著,在万盞燈的夜晚,拉過來又拉過去,說不盡的蒼涼的故事──不問也罷!……胡琴上的故事是應當由光艷的伶人來扮演的,長長的兩片紅胭
脂夾住瓊瑤鼻,唱了,笑了,袖子擋住了嘴……然而這里只有白四爺單身坐在黑沉沉的破陽台上,拉住胡琴。
正拉著,樓底下門鈴響了。這在白公館是件稀罕事。按照從前的規矩,晚上絕對不作興出去拜客。晚上來了客,或是平空里接到一個電報,那除非是天字第一號
的緊急大事,多半是死了人。 四爺凝神听著,果然三爺三奶奶四奶奶一路嚷上樓來,急切間不知他們說些什
么。陽台后面的堂屋里,坐著六小姐,七小姐,八小姐,和三房四房的孩子們,這時都有些皇皇然。四爺在陽台上,暗處看亮處,分外眼明,只見門一開,三爺穿著
汗衫短褲, 開兩腿站在門檻上,背過手去,啪啦啪啦扑打股際的蚊子,遠遠的向四爺叫道:“老四你猜怎么著?六妹离掉的那一位,說是得了肺炎,死了!”四爺
放下胡琴往房里走,問道:“是誰來給的信?”三爺道:“徐太太。”說著,回頭用扇子去攆三奶奶道:“你別跟上來湊熱鬧呀!徐太太還在樓底下呢,她胖,怕爬
樓。你還不去陪陪她!”三奶奶去了,四爺若有所思道:“死的那個不是徐太太的親戚么?”三爺道:“可不是。看這樣子,是他們家特為托了徐太太來遞信給我們
的,當然是有用意的。”四爺道:“他們莫非是要六妹去奔喪?”三爺用扇子柄刮了刮頭皮道:“照說呢,倒也是應該……”他們同時看了六小姐一眼。白流蘇坐在
屋子的一角,慢條斯理繡著一只拖鞋,方才三爺四爺一遞一聲說話,仿佛是沒有她發言的余地,這時她便淡淡地道:“离過婚了,又去做他的寡婦,讓人家笑掉了牙
齒!”她若無其事地繼續做她的鞋子,可是手指頭上直冒冷汗,針澀了,再也拔不過去。 三爺道:“六妹,話不是這么說。他當初有許多對不起你的地方,我們全知道
。現在人已經死了,難道你還記在心里?他丟下的那兩個姨奶奶,自然是守不住的。你這會子堂堂正正地回去替他戴孝主喪,誰敢笑你?你雖然沒生下一男半女,他
的侄子多著呢?隨你挑一個,過繼過來。家私雖然不剩什么了,他家是個大族,就是撥你看守祠堂,也餓不死你母子。”白流蘇冷笑道:“三哥替我想得真周到!就
可惜晚了一步,婚已經离了這么七八年了。依你說,當初那些法律手續都是糊鬼不成?我們可不能拿著法律鬧著玩哪!”三爺道:“你別動不動就拿法律來唬人!法
律呀,今天改,明天改,我這天理人情,三綱五常,可是改不了的!你生是他家的人死是他家的鬼,樹高千丈,葉落歸根──”流蘇站起身來道:“你這話,七八年
前為什么不說?”三爺道:“我只怕你多了心,只當我們不肯收容你。”流蘇道:“哦?現在你就不怕我多心了?你把我的錢用光了,你不怕我多心了?”三爺直問
到她臉上道:“我用了你的錢?我用了你几個大錢?你住在我們家,吃我們的,喝我們的,從前還罷了,添個人不過添雙筷子,現在你去打听打听看,米是什么价錢
?我不提錢,你倒提起錢來了!” 四奶奶站在三爺背后,笑了一聲道:“自己骨肉,照說不該提錢的話。提起錢
來,這話可就長了!我早就跟我們老四說過──我說:老四,你去勸勸三爺,你們做金子,做股票,不能用六奶奶的錢哪,沒的沾上了晦气!她一嫁到婆家,丈夫就
變成了敗家子。回到娘家來,眼見得娘家就要敗光了──天生的掃帚星!”三爺道:“四奶奶這話有理。我們那時候,如果沒讓她入股子,決不至于弄得一敗涂地!”
流蘇气得渾身亂顫,把一只繡了一半的拖鞋面子抵住了下頜,下頜抖得仿佛要落下來。三爺又道:“想當初你哭哭啼啼回家來,鬧著要离婚,怪只怪我是個血性
漢子,眼見你給他打成那個樣子,心有不忍,一拍胸脯子站出來說:好!我白老三雖窮,我家里短不了我妹子這一碗飯!我只道你們少年夫妻,誰沒有個脾气?大不
了回娘家來住個三年五載的,兩下里也就回心轉意了。我若知道你們認真是一刀兩斷,我會幫著你辦离婚么?拆散人家夫妻,這是絕子絕孫的事。我白老三是有儿子
的人,我還指望他們養老呢!”流蘇气到了极點,反倒放聲笑了起來道:“好,好,都是我的不是!你們窮了,是我把你們吃窮了。你們虧了本,是我帶累了你們。
你們死了儿子,也是我害了你們傷了陰騭!”四奶奶一把揪住了她儿子的衣領,把他的頭去撞流蘇,叫道:“赤口白舌的咒起孩子來了!就憑你這句話,我儿子死了
,我就得找你!”流蘇連忙一閃身躲過了,抓住四爺道:“四哥你瞧,你瞧──你──你倒是評評理看!”四爺道:“你別急呀,有話好說,我們從長計議。三哥這
都是為你打算──”流蘇賭气摔開了手,一徑進里屋去了。 里屋沒點燈,影影綽綽的只看見珠羅紗帳子里,她母親躺在紅木大床上,緩緩
揮動白團扇。流蘇走到床跟前,雙膝一軟,就跪了下來,伏在床沿上,哽咽道:“媽。”白老太太耳朵還好,外間屋里說的話,她全听見了。她咳嗽了一聲,伸手在
枕邊摸索到了小痰罐子,吐了一口痰,方才說道:“你四嫂就是這么碎嘴子!你可不能跟她一樣的見識。你知道,各人有各人的難處。你四嫂天生的要強性儿,一向
管著家,偏生你四哥不爭气,狂嫖濫賭的,玩出一身病來不算,不該挪用了公帳上的錢,害得你四嫂面上無光,只好讓你三嫂當家,心里咽不下這口气,著實不舒坦
。你三嫂精神又不濟,支持這份家,可不容易!种种地方,你得体諒他們一點。”流蘇听她母親這話風,一味的避重就輕,自己覺得好沒意思,只得一言不發。白老
太太翻身朝里睡了,又道:“先兩年,動拼西湊的,賣一次田,還夠兩年吃的。現在可不行了。我年紀大了,說聲走,一撒手就走了,可顧不得你們。天下沒有不散
的筵席,你跟著我,總不是長久之計。倒是回去是正經。領個孩子過活,熬個十几年,總有你出頭之日。”
正說著,門帘一動,白老太太道:“是誰?”四奶奶探頭進來道:“媽,徐太太還在樓下呢,等著跟您說七妹的婚事。”白老太太道:“我這就起來。你把燈捻開。”屋里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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