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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年06月19日
我笑眯眯問:“哪個是鄧愛梅?”
“今天沒上學。”她說。
啊,我站起來,有點惆悵,今日見不到母親了。明日再來吧,明日帶些巧克力來。
這時我已換上方中信買給我的衣服,看上去同他們差不多。
老方說:“明天再來吧。”
我點點頭。
他拍拍我肩膀。
我無奈的笑。
有一位太太也在領孩子放學,她的肚子出奇的大,象帶球走路,畸型,我駭然,不由得
看多兩眼,忽然想起,這是孕婦,一點不錯,胎胚在母體子宮孕育到第八個月左右就是這個
情形,書上說過。
我發誓看到該位女士的腹部在蠕動,我緊張得咽下一口涎沫,胎兒已經這麼大,隨時有
生產的可能,而她尚滿街亂跑,嚇煞人。
方中信推我一下,“別大驚小怪。”
吾不欲觀之矣,太驚人。
“來來來,我們曬太陽去。”
我用他的手帕擦一擦額角的汗。
“你也有孩子,你也是人家的母親。”老方取笑我。
我驚魂甫定,立刻覺得渺小,我們可沒有吃過這樣的苦頭,孩子到六歲對自育嬰院領口
來,已經被訓練得會照顧自己。
陽光很大,我眯起雙眼。
方中信坐在車廂內怔怔的看著我。
“開車呀。”我說。
他把我接到一座公園內,我們坐在樹蔭下談了許久,難得他有如許空閒。
我訴許多苦,都是很平常的事,但發生在自己身上,立刻變得非常偉大。
如何認識配偶,如何結婚,如何發生歧見,孩子們如何頑劣,母親如何嘮叨,苦,苦得
不得了,苦煞脫。
他很有耐心聆聽。他的耐力感動我,我把細節說得更詳細,活了二十六歲,還未有人對
我發生過這麼大的興趣,我的配偶是個粗心的人,我與他水火不容,他的力氣全部花在事業
上,家庭只是他的陪襯品,他不解風情,他自以為是,他完全看不到我的需要。
我知道這種困難存在已有數百年歷史,但不知恁地,女人一直向往有個體貼的配偶。
“也從來沒同我來過公園。”我說。
方中信微笑。
在我們面前是一排矮樹,開著大朵白色豐潤的花,香氣撲鼻,我有點暈眩,忘卻了良久
的詩情畫意一剎那全部回來,鐵石心腸也為之軟化。
妖異,這個年代真妖異,空氣中似有魔意,摧毀人的意志力。
我覺得疲倦。
方中信買零食給我吃,帶我走到動物園附近。
間隔倒也寬暢,但對籠中獸來說,又是另外一件事。
老方說:“看不順眼的事很多吧。”
“應還它們自由。”
方中信搖搖頭,一副莫奈何。
我看到一隻斑紋巨獸,頭有竹籮大,眼睛發綠,緩緩在籠中來回走動,一身黃黑條紋緩
緩蠕動。
“我知道了,”我叫出來,“這是老虎!”
它張開嘴,聳動頭部,一般熱氣噴出來,嚇得我連退三步。
老方大笑。
我悻悻地。
“沒見過亞洲虎?”
“絕種了。”
老方臉上露出意外、惋惜、悲哀的樣子來。
“孩子們一直不相信這種動物的真實存在,圖片不及實物的百分之一那麼美麗。”
“我替你拍張照片,讓你帶回去。”
我還會回去嗎,立刻氣餒,臉上滿布陰霾。
“倦了,來,陪你回家休息。”
我的體力大不如前,這樣下去,就快要與他們同化。
老方把我當小孩子一樣地照顧,他要回工廠一行,臨走時千叮萬囑。我躺在床上假寐,
漸漸心靜人夢。
愛綠,愛綠,又聽見有人叫我。
我的名字不叫愛綠。
愛綠玲,愛綠玲。
我睜大眼睛。這是誰,誰在叫誰?
室內一片寂靜,除卻我,沒有人,我突然跳起來,我,是叫我:a60、a600333,被我聽
作愛綠玲,來到他們的世界才數日,已循他們的習慣,險些兒忘記自己的號碼。
但誰在叫我?
這裏沒有人知道我的號碼,這裏的人還不流行用號碼,我捧起頭。
聲音象自我腦中發出,怎麼會這樣,我弄不懂。
再欲仔細聽,聲音已經消失。我苦笑,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想得太多,心神已亂。
他們的食物我吃不慣,只有拼命喝水。屋內所有設施,只有淋浴一項頗為有趣,不妨多
做。
居然盼望老方回來。
他沒有令我久等,匆匆趕回,我高興的迎出。
他說我顯著的瘦了。又帶回許多食物讓我挑選品嘗。
有一種叫金寶的罐裝糊狀食物,很配胃口,吃下頗多,老方看著我,很是歡欣。
可以相信他對我好是真的。
已經沒那麼提心吊膽,不再怕他會害我。
明天,明天還是得去找母親。
是夜我坐在方宅的露臺上乘涼,天空中月如許,鼻端嗅到鹽花香,海浪打上來,又退回
去,沙沙響,他們的世界是喧嘩的、肉欲的,充滿神秘,風吹得我昏昏欲睡,各種白色的花
張牙舞爪的盛開,各有各的香,香,香進心脾,鑽進體內,融合在一起。要快點走,再不走
逃不及,永生永世困身在此。
這裏也沒有什麼不好,一樣有我母親,還有,還有我的外婆,而老方又對我這麼體貼。
在他們這個年代,女人尚可倚賴男性維生,不必辛勞工作,真如天方夜譚:坐在家中,有人
供養。
一不高興,還可以鬧意氣,還可以哭,當然,也只限於幸運的女性,外婆一早遭丈夫遺
棄,是另外一個故事……
老方在我身後出現:“你在想什麼?”
“什麼都想。”我說。
“你看上去這麼傷感,有時真不敢注視你,怕忍不住會同你一樣悲哀。”他蹲在我身邊。
老方真會說話,很平常的一件事,經他繪述,就活轉來,聽得人舒服熨貼,明明心有重
壓,也似獲得超脫,可以喘氣。
“去睡吧,明日又是另外一天。”
在這裏,不但睡得多,而且睡得死,整夜不必轉身,天亮醒來,往往膀子壓得酸軟,面
孔上一道道紅印,把被褥的皺摺全印上,好些時候不散。
不但是床上,房中累累贅贅全是雜物,都是塵埃好去處,方宅雇著一個人,每日做好幾
個鐘頭,把所有的東西逐樣拭拂,這樣的浪費人力物力還有時間,與情理不合。
但是我喜歡看這個工人悠閒地從一個角落摸至另一個角落,熟撚地愛惜地取起每個鏡架
或盒子,小心翼翼地侍候,又輕輕放下,這項工作似乎給她帶來快感,她口邊哼著小曲,調
子扭扭捏捏,出其不意會轉高降低、非常狐惑,但也有特殊風味,我看得呆掉。
他們生活無聊,毫無疑問,不過充滿情趣,隨心所欲,不經意、奢侈。
第二日,老方接我到華英小學門口。
幼兒班的孩子們在十一點半下課,別問我這些剛學會走路、勉強能表達語言的幼童們每
日學些什麼,我不會知道。
我逐個找。
低聲地問:“鄧愛梅,鄧愛梅在嗎,請問誰是鄧愛梅?”
他們一個個走過,我心抽緊,握牢拳頭。
“請問鄧愛梅……”我楔而不舍。
一個小女孩子站在我面前,一隻手指擱嘴旁,疑惑的用大眼睛看著我。
鄧愛梅!
不用審了,這便是鄧愛梅,不要說我知道,連方中信都毫無疑問的趨向前來:“是她
了,是這個孩子。”為什麼?因為她長得與我一模一樣。一模一樣。
碰巧她也是短頭髮,也皺眉頭,也不相信陌生人。
我的心劇跳,唉,能夠維持清醒真不是容易的事,換了別人,看到自己的母親才五歲
大,說不定就昏死在地。
我吞一口涎沫,蹲下來,“你……媽媽……”
“小朋友,”方中信救我,“她是小朋友。”
“是,小朋友,你是鄧愛梅小朋友吧?”
小女孩點點頭,但退後三步,對我們非常有戒心。
我實在忍不住,淚流滿腮,要上去摟抱她。
這實在是非常不智的行為,小孩怕了,她確是一個小孩,才五歲上下,她掙扎著躲開。
“不要緊,”我便咽的說:“過來,請過來。”
方中信自口袋中掏出糖果,剛要遞過去,忽然身後傳來一聲吆喝。
“喂,你們是誰?”
老方嚇得一震,巧克力掉在地上。
我轉過頭去,看到一個少婦,怒氣衝衝朝我們奔來。
鄧愛梅馬上撲到她懷裏去。
她豎起眉毛,“你們是誰,為何纏住我孩兒?”
外婆,是外婆!
我的天,我的外婆,她同我差不多大,約二十餘歲,臉盤子略長,一雙眼睛明亮堅強,
正瞪著我。
我什麼都不會說,也什麼都不會做,只能呆若木雞的看牢她們母女倆,幾次三番只能在
喉頭發出模糊的聲音。
只聽得方中信在一旁說:“這位太太,真對不起,我們全無惡意,內子想小女想得瘋
了,小女上月遇意外不幸……呃,你瞧,令千金同內人長得不是有點象嗎,小女也正是這樣
的圓面孔大眼睛。內人一時控制不住,這位太太,請你不要見怪。”
我淚如泉湧,激動得不住抽噎。
方中信過來,把我的頭按在他肩膀上。
“不,”我說:“不--”“不要緊,”方中信說:“這位太太會原諒我們。”
只見外婆臉色稍霽,她留神注意我的臉型,點點頭。母親躲在她身後,非常好奇地瞪牢
我張望。
方中信替我抹眼淚,我抓住他的手帕不放。
外婆緩和下來,“說起也奇怪,真的長得很象。”
老方說:“不然內人不會這麼衝動。”
外婆語氣轉為很同情,對女兒說:“來,叫阿姨。”
母親很乖,自大人背後轉出來,叫我“姨。”
我張大嘴,不知叫她什麼,又閉上。
“小女愛梅。”外婆說。
老方立刻打蛇隨棍上:“太太貴姓?”
“小姓區。”
“區太太。”
“不。”
“區姑娘。”
外婆對這個稱呼似乎頗為滿意。
老方馬上介紹自己:“我叫方中信,這是內人。”
外婆對我說:“方太太,你們還年輕,還可以有好多孩子,快別傷心了。”
我只得點點頭,慢慢順過氣來。
她領起母親,轉身要走。
我連忙叫住她,“讓我,讓我再看看……愛梅。”
外婆立刻把女兒輕輕推到我面前。
我感激的說:“謝謝你,你真的仁慈。”
小孩穿得並不好,裙子已經拆過邊放長了,裙腳上有明顯白色的一行折痕,一雙橡皮鞋
踢得相當舊,襪頭的橡筋已經松掉。
外婆的經濟情形並不好。
她衣著遠說不上光鮮,全不合時,我知道,因為老方帶我到過時裝店。
我還在依依不捨,老方已推我一下,“人家要走了。”
我只得放開她們。
小小的鄧愛梅向我說:“再見,再見。”她的聲音清脆響亮,如雲雀般。
老方拉著我離開華英幼稚園。
“噓,”他說:“險過剃頭。”
我猶自怔怔地。
他逗我,“哭,原未只會哭,咄,沒用。”
我把手帕還給他。
他不會明白,外婆病逝那年,母親只有五歲,想到這裏,我渾身顫抖起來,這麼算來,
我豈不是適逢其會?
“喂喂,內人,放鬆一點。”
“老方,我外婆要去世了。”我驚恐的說。
“你怎麼知道?”他瞪大眼睛。
“聰明人,你怎麼不動動腦筋,是我母親告訴我的。”
“喲。”他發現事態的嚴重性。
“她死於,”那個苦思不得的術語忽然冒出來,“心臟病,是不是有一種病叫心臟病?”
“是的。”
“沒有醫治的方法?”
“有,但死亡率奇高。”
我瞪著他,“但是你有錢,有錢也不行?”真的發急了。
“小姐,金錢並非萬能,家父亦因心臟病猝斃,這正是閻王叫你三更走,誰敢留人到五
更。”
“你一定要幫我。”我紅了雙眼。
他怪叫,“你真是匪夷所思,我幾時不幫你?但我沒有超能力,我只是一個凡人,我的
能力有限。”
“難道只能眼睜睜看著外婆病逝?”我喊出來。
“我恐怕只能這樣!生老病死在所難免,誰願意守在病榻邊看至親吐出最後一口氣?可
是每個人不得不經歷這種痛苦的過程,又不是你一個人,咦。”
“我不甘心!”
“誰會甘心?”
“太沒意思了。”我掩住面孔。
“去同上主抗議呀,去呀,”他激我,“你這個人。”
我在路邊長凳坐下,再也不肯動。
“別難過,陸宜,”老方攀往我肩膀,“至少你可以留下照顧你的母親,她才一點點
大,沒你就慘了。”
我一震,張大嘴,又頹下來,“我能為她做什麼?我自身難保。”
“有我,”他拍胸口,“照顧你們母女,我方中信綽綽有餘。”
他是那麼熱情,我忍不住與他擁抱。
是夜我們想好一連串計劃,方中信認為我們開頭做得很好,已爭取到外婆的同情。
“以後你出現就不會突兀,”他說:“而且愛梅那麼象你。”
我說:“我象她才真。”
“她是個聰明可愛的小朋友,你小時候也是那樣嗎?”
“我不知道,我不記得。”
“你什麼都不記得。”他不滿得很誇張。
“看,你不明白,我是個很忙碌的事業女性--”“這種藉口我們現在已經開始流行,
忙忙忙,每個人都以忙為榮,喝著無聊的茶,吃著應酬的飯,嘴巴便嚷忙,造成一種社會沒
了他便會得塌下的假像,忙得如無頭蒼蠅,小主婦邊搓麻將邊呼喝兒女做功課,也是忙的一
種,忙得簡直要死,”他叉著腰,“原來你們並沒有進步。”
我閉上尊嘴。
“要不是來這裏一趟,我打賭你永遠不知道你外婆姓區。”
他說的完全是事實。
“好,聽清楚了,計劃第一步--”計劃第一步:我手中捧著一大盒方氏出品的精製巧
克力去到校門迎接母親。
窮管窮,她非常有教養,知道我手中有好吃的東西,大眼睛露出渴望的神情,但儘量壓
抑著不表示出來,才這麼一點點大,就曉得控制忍耐,真不容易。
外婆來接孩子,我求她接納糖果,難得的是,她亦非常大方,見我誠懇,便收下那盒
子,母親開心得雀躍。
我沒有道別的意思,計劃第二步:希望做她們母女的朋友。
外婆上下再度打量我,客氣的說聲高攀不起。
我不是一個有急智的人,老方又不在身邊,一時不能見機行事,竟呆在路旁。
也許是血統親密的因數發作,外婆對我這個陌生女子有特殊的好感,也許是我臉上慘痛
神情不似假裝,感動她的心,她勉強的說:“方太太,如果舍下不是太過簡陋,倒是可以請
你來喝杯茶。”
“呵,不會,”我說:“不會不會不會。”
她笑了,笑我的衝動任性,可憐她年齡與我相仿,但已為生活折磨得憔悴。
我無限憐惜的看住她,不由得伸手去握住她的手。
可能是第六感影響她,她說:“方太太,真奇怪,我仿佛認識你長遠,好象你是我至
親,說不上來的好感。”
太好了。
愛梅見我們丙個女人說個沒完,便走到樹蔭下去,忽然之間,一個六七歲的小勇孩似蠻
牛般沖出來,故意撞在她身上,說時遲那時快,愛梅仆倒在地,那男童要搶她手中的糖。
我根本沒有多想,猛狠狠撲過去,出手如風,一手抓住男孩後衫領,暴喝一聲,“你作
死,你幹嘛欺侮人?”
他想掙脫,我發怒,大力擊打他膀子,“沒家教的東西,我今天必不放過你。”
那頑童吃不住痛,嚎哭起來。
愛梅已自地上爬起,拍拍裙子,她對那男孩說:“陸君毅,這是你第三次把我推倒在地
下。我一定要告訴老師。”
陸君毅!
我腦子嗡的一響,手腳都軟了。
那頑童把握這機會,立刻逃出我的手心,飛奔而去,陸君毅,我的媽呀,陸君毅是我父
親,我剛剛竟失手打了我的父親。
這時外婆跑過來說:“方太太,他們班上的小同學時常這樣頑皮,算不得真,不必緊
張,那個陸君毅更是頑皮得全校聞名,天天吃手心。”
我父親竟是這一號人物。
我連忙說:“我見不得愛梅被人欺侮。”
“你這樣喜歡愛梅,我真是感激。”
“區姑娘,我幾時方便來府上?”我追問。
“明日好嗎,”她給我地址,“我們明天見。”
“愛梅,明天見。”
我成功了。
松出一口氣,累得幾乎垮下。
趁老方在廠裏,我返方宅淋浴。
站在漣漣水下,我才能放心思考。
陸宜,陸宜,有人叫我。
我睜大眼睛,這浴間只有我一個人,誰,誰叫我?這聲音又來了,不住的騷擾我。
--陸宜,陸宜,馬上同我們聯絡,集中精神,馬上同我們聯絡,你必須排除雜念,集
中精神。
我不相信這是真的,是誰在與我通話?聲音似在我腦中發出,不,不是聲音,是思維,
我駭然,先是走錯空間,繼而有外太空人要侵佔我的思想,禍不單行,我命休矣。
我自浴間濕淋淋跳出來,卷一條毛巾,奔到房間去。
一路喘氣,匆匆套上衣裳。
那聲音停止了,我摸摸面孔,看看四肢,我還是我,才緩緩鎮靜下來。
“陸宜,陸宜。”
又來了,我尖叫。
“陸宜!”有人推開門。
“老方,是你。”
“還不是我,你難道還在等別人?”他擠擠眼。
“這不是開玩笑的時候,老方。”
“可憐的陸宜,永遠象受驚的小鹿--咦。”他捧起我的臉看。
我拍下他的手,“幹嘛?”
“去照鏡子,快。”
他把我拉到鏡前,指著我眉心,“看到沒有?”
“金屬片此刻還是暗紅色的,剛剛簡直如一粒火星。”老方說。
我目定口呆。
“陸宜,現在你總可以告訴我了吧,這一小塊金屬片到底是什麼東西,有什麼作用。”
他疑惑的說。
我瞠目結舌,說破嘴方中信也不會相信;我實在不知道它除了協助學習之外還有什麼作
用。
“它協助記憶。”
“真的?”老方一點也不相信,“啊,真的。”
我不想再解釋,這與沈默是不是金子沒有絲毫關係,將來是否會水落石出亦不重要,我
只是不想花力氣多說,況且我對得起良心。
老方歎口氣,“好好好,每個人都有權保守他的秘密。”
先入為主,他一口咬定我有秘密。
我用手托著頭,不響。
“希望將來你會向我透露。”他無奈。
要我交心。我知道他為我做了很多,但這還不是我向他交心的時候。我在時間的另一頭
還有家庭,那邊的男主人亦怪我沒有全心全意的為他設想,是以我們的關係瀕臨破裂。
我深深太息。
“別再煩惱了,”老方說:“我仍是你的朋友。”
“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你不知道?”
我搖搖頭。
“因為你蠢。”
去他的。
門鈴急響。
我拍手,“啊,又有人找上門來。”
老方臉上變色。
“老方,”我樂了,“欠債還錢,六月債,還得快。”
“別去應門。”他說。
我搖頭,“避得一時,避不過一世,”
門鈴繼續大響。他的車子停在外頭,來人知道他在家中。
“你回避一下。”
“為什麼,我堂堂正正,幹嘛要躲?她們是你女友,我又不是,我怕什麼。”
“好,有什麼閃失,莫怪我不警告你。”
老方去開了大門。
我嗅到一陣香風,似蘭似麝,我連忙深呼吸。
一位圓臉的少女沖進來大聲說:“大哥,你搞什麼鬼,全世界都說找不到你,你躲在家
中做什麼,孵鴨蛋?”
老方見了她,鬆口氣。
“又在戀愛了是不是?”少女呵呵呵的笑,“你這個永遠在戀愛的男人,真服了你。”
老方笑說:“小妹,你在說什麼,來來來,我給你介紹一個人。”
“誰?”小妹轉過頭來,看到了我,“啊。”她叫起來。
呀,我也失聲。
她襟上,她襟上別著一隻金剛石的別針,晶光燦爛,模樣別致淡雅,顯然是件精工設計
的藝術品,我一見之下,渾身汗毛都豎了起來,這是我母親最心愛的飾物,天天戴在身上,
寸步不離。
此刻怎麼會到了老方的小妹身上?
不不不,話要掉轉來說才對,五十年前,它原是老方小妹的裝飾品,若干年後才落在母
親手中。
“大哥,你怎麼不早告訴我?難怪人影兒都不見了。”小妹同她大哥一樣,是個很熱情
的人物。
我的眼光仍然無法離開那枚胸針。
老方說:“小妹,你與你的大嘴巴。”
我試探的問,“小妹是--”,“他沒提過我?”小妹嚷起來,“我是他堂妹,我父親
同他爹是兩兄弟,我倆同一祖父母,我也姓方,方氏糖廠我占百分之二十股。”她呱啦呱啦
全部交代清楚。
“幸會幸會。”我說。
“老方不是壞人,他只是浪漫,他--”“小妹,你別說了好不好?”
他怕她越描越黑。
這兩兄妹真是對妙人。
“一見你就知你是真命天子,”小妹豪爽的自襟上取下別針,“喏,給你,見面禮。”
我實在渴望得到那枚胸針,注定的,我不收下也不行,它無論如何都會落在我手中,由
我轉交給母親,時間已經證明這一點。
我伸出手去接過它。
它沈甸甸、冷冰冰的在我手心中閃出晶光。
“謝謝。”我說。
老方喜悅的說:“小妹,真看不出你這麼大方,我一定補償你,而你,”老方看著我抓
頭皮,“沒想到你會收下。”
小妹笑,“我最喜歡快人快事,生命這麼短,那容得浪費?光陰寶貴。”
我陷入沈思中。
啊,母親童年時所遇見的神秘女客,她的身份已經明朗,她是我,她是我,她是母親的
女兒,她是我。
當然,除了至親骨肉,還有誰會盡心盡意愛護她,原來一切已經在五十年前發生過了,
我此刻不過照著軌跡再做一遍,重復所有細節,這是唯一的一條路,身不由己,這是我母女
倆的命運。
方中信在我耳邊輕輕的間:“又在魂遊太虛?”
我悲哀的說:“我已經在太虛了,老方,我在大虛幻境。”
小妹歎口氣,“我告辭了,戀愛中男女的對白沒有人聽得懂。我們改天見。”
“不送不送。”老方替她開門。
小妹轉頭凝視我,“你的氣質真獨特,完全不象我們這些俗人。”
她翩然而去。
老方將別針替我扣好,“很適合你。”他說。
現在即使有機會我也暫時不能回去,為著母親的緣故;第二天我依著住址找到外婆家。
搖搖搖,搖到外婆橋,外婆叫我好寶寶,這是一首歷史悠久的兒歌,描寫祖孫溫情,沒
想到今日我來到外婆家,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外婆與我年齡相仿,只有二十餘歲。
外婆依時在家等我。
居住環境頗為惡劣,只租用一間古老大屋的頭房,有窗,但對牢馬路,嘈吵得很,灰塵
亦大,幸虧天花板高,裝一隻螺旋槳,用電發動,帶動空氣;略見清涼。
這樣小小地方,便是她們的家。社會貧富懸殊,我此刻才發覺方中信是巨富,他所住所
吃所用,至為奢侈。
我這次來訪,怕外婆怪我花費,只買了方中信推薦的蛋糕。
小小的愛梅在做功課,畢恭畢敬地抄寫英文。
見到我,她站起來,到我跟前叫我阿姨。
外婆笑說:“你們才似兩母女,長得那麼象,左頰都有酒渦。”
我摟著母親,“誰說我們不是,嗯。”
窮是窮,外婆沒有自卑,極有氣節。
她在一間小型工廠做會計,忙的時候可以很忙,孩子小時候,只得放在育嬰院中,稍
大,托好心的鄰居照顧,略付茶資。
生活竟這般狼狽,幸好他們懂得守望相助。
我們這一代的女人幸福多了,國家負起養育下一代的大部分責任,不過孩子們太過剛愎
自用,永遠不會象依人小鳥般可愛。
我不住撫摸小愛梅的頭髮,她十分喜歡我,一直依偎在我身邊,說許多學校中的趣事給
我聽,她告訴我,陸君毅是多麼的頑劣,他怎麼把小貓丟上半空,任由它們摔下,她說:
“可憐的貓咪立刻急急擺動尾巴,一邊嘩嘩叫,才能平安降落。”
外婆說:“小梅,阿姨對這些沒有興趣。”
“我有興趣極了。”真的有。
沒想到已經是兩子之母的我,第一次在母親身上享受到弄兒之樂。
小梅的觀察力非常細緻,她所說的,我都愛聽。
我從來沒有好好聽過母親說話,我也許回不去了,現在不聽,什麼時候聽?
“小梅,陸君毅這個人,他將來,呃,你可以對他好一點。”
外婆說:“陸家環境不錯,把唯一的孩子寵壞。”
我點點頭,愛梅會嫁他,她不知道,我知道。
時間過得真快,我不得不告辭,已經黃昏。
為了想更加名正言順,我提出計劃第三步,方中信說的,我可要求做愛梅的教母。
但外婆是一個高潔的人,她婉拒,“慢慢再說吧。”
我低下頭。
“看得出你對小梅是真的好。”她說。
“星期六可以再來嗎?”我懇求。
她點點頭,也已對我產生了不能解釋、濃郁的感情。
愛梅同我說:“阿姨,你給我的巧克力真好吃,我永永遠遠不會忘記的好滋味。”
我相信,她直到五十五歲還念念不忘巧克力,那時已沒有巧克力了。我鼻子發酸,忍淚
告辭。
方中信親自駕車來接我,我一臉油膩,衣服都為汗所濕,外婆家氣溫與濕度兩高,不到
一會兒就蓬頭垢面,踏進老方的車子,如進入另外一個清涼世界般。
不公平,我心底嚷:太不公平,這人憑什麼可以有這麼大的享受,我遷怒於他,瞪他一
眼。
“有沒有勸區女士進醫院檢查?”
“我真不知怎麼開口。”
“這麼重要的事,”他發急,“你還扭扭捏捏?唏,女人!”
我嚷:“她是一個非常固執廉潔高貴的人,很難接近,你不會明白。”

於02年6月發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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