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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年06月19日
“你的外公呢?”
“我沒問,陌陌生生,怎麼問?”
“飯桶,她明明是你外婆,我看你還是把真相說明算了。”
“她能接受嗎?”
“大不了不接受。”
“弄得不好的話她會當我神經不正常,以後都不讓我接近愛梅,那時怎辦?”
“倒也是。”
我恨方中信,“你再亂罵,同你不客氣。”
“對不起。”
我揮揮手,托住頭。
“你的外公到什麼地方去了?”
“他離開了她。”
“去哪里?”
“不知道,去找另外一個女人或許,我只知外婆獨自把母親帶大。”方中信不再問問題。
他的表情惻然。
我的鼻子發酸,看著窗外、過很久很久,老方問:“要不要出去吃頓飯?”
我搖搖頭。
他說:“我已有十多天沒出去吃飯了,悶得要死。”
我納罕,“出去呀,你為什麼不出去?”
“一個人怎麼去?”
“那麼找朋友一起去,你那些女友呢?”
“你真不懂還是假不懂,你為什麼不陪我?”
“我沒有心情。”
“更要出去散心。”
“你們的食物我不愛吃。”
“你完全不會享受。”
“也許你說得對,科技越進步,生活細節越是簡單。”
“今晚你打算做什麼?”
“看電腦上的綜合報導。”
“你指電視新聞。”
“是。”
“不出去?”
“不出去。”
他怪叫,“真沒見過你這樣的人,成日價蹲在屋裏,象老僧入定。”“老方,為什麼定
要我陪你?”
“你難道全沒有嗜好?”
“有,開快車。”
“我把車借給你。”
“這種落後的車我不會開。”
“那我同你去取你的車。”
“老方,不行哪,叫人發現了我更難做人。”
“可是成日在家發呆不象話。”
“你的家居很舒適,我很滿意,你心野,呆不住,但不能要人人都象你。”
我喃喃說:“如果我娘家有這裏一半那?好,母親就不必吃苦。”
老方說:“陸宜,我向你保證,我會照顧你母親。”
“你真答允?”
“一定。”
“看著她好好受教育,生活上一點不欠缺?”
“我會。”
“老方,我如何報答你?可惜我沒有法寶,又不懂點鐵成金--”“你真想報答我也容
易。”
“你這個花花公子,可不准說過不算數,三分鐘熱度。”
老方啼笑皆非,“陸宜,照顧她不需我親力親為,是,我沒有耐心喂她吃飯,或在她臨
睡前讀故事書,但是我可以雇保姆。錢雖非萬能,也能做很多事。”
“你要我做什麼?”我問,“我可沒有治禿頭的方子。”
老方凝視我很久很久,我開始有點不安,胃液受驚地攪動,他是個鬼靈精,不是要把我
交給國防部吧?
我此刻不能走。
“喂!”我吆喝:“在動什麼腦筋?”
他笑了,很溫柔的說:“你是一隻蠢母牛。”
他從來沒停止過侮辱我,這是他表示友善的方式,我已經習慣,把人弄得啼笑皆非是他
拿手好戲,同他在一起永不愁煩悶,難怪那麼多女人喜歡他,倒不一定是為他的錢,說是為
了他的巧克力更能令人置信。
他再笑,用手拉我的面頰,“你蠢得人家賣掉你你還幫人數錢。”
“只是譬喻吧,沒有人要賣我吧,”我不悅,“你別老嚇我,我會多心。”
“你放心,陸宜,我斷不會想害你。”他忽然說得很認真很認真。
結果晚上我們沒出去。
他買一種瓜回來,冷藏之後讓我吃。味道佳妙,我把臉全埋到瓜肉裏去,看得他哈哈
笑。他有一絲憂鬱,“這種叫西瓜的東西不會絕種吧。”“這是西瓜?”我一證,“西瓜哪
有這麼好吃?”
老方說:“聽你形容,真不要做未來世界的人,什麼都沒有,即使不絕種也變質,一點
享受都無,活著唯一的目的便是使科技更進步,但越先進生活反而越貧乏。”
我不語。
他補一句:“而且女人越來越笨,連最可愛的敏感度都消失了。”
“你生氣是因為我沒有異能?”
他又靜下來,伸手在我額前點一點。
舊式電腦上的報幕員大聲疾呼:“有可能爆炸的本國‘辛康’四一三型通訊衛星今天飄
入大空,加入其他環繞著地球的數以千計人造太空碎片。本國太空人昨天未能把這衛星送入
有用的軌道。空中防衛指揮部負責偵察對北美洲大陸的天空及太空襲擊,它形容太空‘實際
上是一個垃圾箱’。該指揮部計算,太空約有三千件金屬物體--火箭碎片、無用的太陽能
屏、‘死了’的人造衛星以及各種廢金屬。這些碎片有三分之二是在三萬六千公里高空的一
條對地靜止軌道上。它們即使不是無限期逗留該處,也會逗留許多個世紀。最危險的碎片是
位於距離地球二百至五百公里低軌道上。這些在低軌道的碎片,有許多在降至地球大氣層時
便焚毀及解體,有時則會墜在地球上。自從世界第一顆太空人造衛星,‘人造衛星一號’於
一九五七年十月四日發射後,約有一萬件碎片物體脫離軌道。墜到地球的比率如何卻不清
楚。太空總署吩咐太空人在太空漫步時,不要在太空丟棄任何東西,‘即使是一個扳手或一
支筆’,因為它們可能有一天引起大災難。”
真驚人。
側頭著看老方,他正在喝老酒,一點沒有注意這段新聞,嘿,還說我笨,他自己才愚不
可及,太空垃圾不加以控制,將來吃苦的還不是普通人,但一天沒事發生,他們一天不去想
它,大安主義。
科學家會越來越瘋狂,越來越大膽,結果市民開快車不小心便會走到五十年前去,有家
歸不得。
我氣憤。
是,我是不必擔心孩子們,他們有國家青年營,我亦不必挂念老伴,他有電腦伴侶,我
只是替自身不值,在這裏要什麼沒什麼,一切要待朋友施捨。
我說:“老方,教我用通話器,我想與母親說話。”
他放下酒杯,“現在的母親,還是將來的母親?”
小愛梅。”
“你見她已經很頻密了。”
“我很緊張,不知道外婆幾時發病。”
他太息一聲,“所以,能知過去未來有什麼好,有什麼用?你根本不能改變注定的事
實,反而擔驚受怕,吃不下睡不著。”
我不語。
“明天有一個很重要的會議,我要休息,”他說:“人家喧茜廠每日可以製造兩百五十
萬顆巧克力,方氏遠遠落後,真得召開緊急會議。”他停一停,“明夭你打算做什麼?”
“我不知道。”
“抽屜裏有現鈔,城裏有一個很精采的中國畫展覽,我可令司機送你去。”
“我什麼地方都不想去。”
“隨你。”
他進房去。
老方將來會與小愛梅親密相處,她一定對他有印象,可恨我一向沒有留意母親的申訴。
唉,瞎忙,老方罵得對,成日對牢一具電腦做事業,老闆升我一級,給一點甜頭便興奮得似
揀到骨頭的小狗般吠叫起來,樂得團團轉,把身邊最寶貴的東西全忽略了。
讓我看。
老方今年約三十歲,五十年後他也不過八十歲,在我出生那年,他應是五十四歲。
但為何我從來沒見過他。
我跳起來,心都涼了。
只有一個可能,,他在我出生之前已經去世。
那意思再簡單沒有。
他沒活過五十四歲。
我呆住,多麼可惜,這麼活潑爽朗能幹的一個人才,如果能夠長命百歲,一定對社會有
貢獻。
即使在五十年後,我們仍然可以成為好朋友,他這種性格的人,越老越可愛,越老越風
趣,不但與我能玩在一起,甚至與我的孩子們也能相處。
我為方難過起來。
“陸宜。”
我轉頭,老方沒睡著。
我強笑,“不是說明天要開會?”
“陸宜。”他走過來,蹲在我身邊。
老方的面色不甚美觀,一額的汗,我一驚,他不是笨人,難道他也想到了?
他伏在我膝上,“陸宜,我不會有機會看到你出世。”
我很震動,緊緊握住他的手。
我勉強的說:“也許你同我母親鬧翻了,也許你沒有良心,在我母親成年後就與她失去
聯絡。”
“不。”
“別太肯定。”
“以我這種脾氣,即使失散,尋到天腳底,也要把你找出來。”
“可是或許你忙著談戀愛呢,沒有空去找一個舊朋友。”
他微笑。
“是不是?”
他握著我的手,“陸宜,或許四十歲也夠了,甚至三十五歲也可以,生命只要好,不要
長。”
我卻深深傷懷,故意找藉口來分散他的注意力,“我知道,後來你娶了個惡妻,不准你
同任何女性交往,她如傳說中的晚娘一般,把我母親驅逐出家門……”
“我是那麼愚昧的男人嗎?”老方說。
“男人要為一個女人傾倒起來,是一點都沒有辦法的事。”
我說。
他凝視我:“你說得太正確。”
我鬱鬱不樂,“象你這樣的人,應當活到一百歲。”
“謝謝你陸宜。”
“或許你應當注意心臟,人造心臟並不是什麼稀罕的東西,成本只需三十五元美金。”
我說。
“不是現在。”老方說得很平靜,“現在靠人造心活著的病人非常痛苦。”
“如果把發展武器的精力拿來--”“--發展醫學,”他接下去,“人類早已長生不
老。”
他笑起來。
方中信真是一個豁達的人,這是他最大的優點,他隨遇而安,珍惜他所擁有的,不去妄
想虛無縹緲的東西。
死亡是他所懼,但決不影響他活著的樂趣。
我深為感動。
將來同他一起生活的女子,是一個非常幸福的女子。
“不要為我擔心。”他說。
我假裝不經意,“才不會,我自顧不暇。”但聲音已經出賣了我。
“你看我的生活多麼豐足,”他說:“行樂及時,別去想他。”
說罷他回房去。
隔很久很久,我推開他的房門去看他。
一點也不是假裝,他鼻鼾如雷,睡得好不香甜。
天生樂觀。
我輕輕叫他:“老方,老方。”
他自然沒有聽見。
我放下一顆心。
第二天我起來的時候,他已經去上班。
我一個人坐在方宅,有點六神無主,看到他的司機在門口等,便上車去。
司機轉頭問我:“是去看畫展吧。”
我點點頭。
一路上驕陽如火,行人揮著汗。
我閉上眼睛,害怕會再度聽到那神秘的聲音。
但是沒有,我過慮了。
這是我第一次單獨來到公眾場所,展覽會中的人彬彬有禮,遞飲料給我。
我指指那種綠色瓶子有天然碳酸氣的礦泉水。
氣氛那麼平和,我安閒地坐在安樂椅上看牢一幅山水。
我不甚懂藝術,但一切藝術的至大目的都是要叫觀者賞心悅目,只要看得開心就行。
我的眼光觸到一個熟悉的背影,苗條優雅。
這正是我要找的人,我跳起來,這是那位先生的伴侶。
“夫人,”我驚喜的叫她,“你自南極洲回來了。”
她轉過頭來,淡妝的臉略表訝異。
“沒想到會在這裏看到你。”我雀躍。
“你,還沒有回去?”
“沒有。”我看看四周圍的人。
她與他們敷衍幾句,與我走到僻靜角落。
這麼高的溫度,她穿著套裝,卻冰肌無汗,我不禁暗暗佩服她。
“你竟在此逗留這麼久。”她意外。
“我在等消息。”我愕然。
“什麼消息?““方中信說,你們會給他消息,但你們非常的忙,所以叫我等。”
“我不明白,我們早同他聯絡過了。”
我張大嘴。方中信沒跟我說過,他提都沒提過。每次我說起,他儘是推搪、支吾,顧左
右而言他,直到我找到母親,要走也走不掉。
一定是壞消息,所以他不想我知道,免我失望難過。
“可是有絕大的團難?”
“幸虧我們一個朋友有--”夫人忽然停止,“小方沒同你說?”
“沒有。”我心都涼了。
耳邊嗡嗡響,方中信騙我。
他說他會設法,他說那位先生正在進行事宜,他叫我等。
他為什麼騙我?有什麼不良企圖?正當我向他推心置腹的時候,他把西瓜皮扔我腳下。
夫人溫柔的說:“陸小姐,我想還是由你向他問清楚的好。”
那麼斯文的一位太太,當然不肯夾在我們之間。
“夫人,請告訴我,我回去,是不是有困難?”我儘量問得婉轉。
“有可能做得到,況且你那邊也不會放棄,一定會搜索你,把你帶回去。”夫人說。
“你都告訴了方中信?”我說。
她點點頭。
我蒼白著臉,不用多說,方中信出賣了我。
“陸小姐,我想你該回去同方中信說清楚。”
回去?我還回去幹什麼?
我還去見方中信?
夫人把手按在我手上,她的手很涼,象一塊玉,接觸到她的手有安撫作用,我抬眼看著
她,相信她也看得出,我是何等失望、何等害怕、何等彷徨。
一直以來,都以為方中信是我的朋友,之所以堅強的在陌生的環境支撐著,都因為有他
做支援。
沒想到他會把這等大事瞞著我,欺騙我。
我作不了聲。
夫人卻開口:“陸小姐,我認識小方有十多年,他為人略為衝動,卻不失真誠,你且莫
忙,跟他談談再說,他一定會有合理的解釋的。”
我低下頭。
“他不會傷害你。”
“你怎麼知道?”
她揚起一道眉,很詫異,細細的看我,像是不相信我會問這樣的問題。
“夫人,我在這裏,叫天不應,叫地不靈,要緊關頭,可否與你聯絡?我答應你,非必
要時,絕不騷擾你。”
她溫柔的說:“四海之內,皆兄弟也,你隨時可以來。”她把通訊地址與一個號碼寫給
我。
我感激不盡,“謝謝你。”
“陸小姐,做朋友呢,是長期論功過的,雖然只認識小方短短十來夭,他對你怎麼樣,
相信你比誰都明白,切勿為了一件事而推翻他的友誼。”
“是。”我低聲說。
“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不用,我有車子在外頭。”夫人說。
“你自己要當心。”
“是。”
夫人與我握手道別。
我下樓上車,一顆心緊張如絞,平時的組織能力與思考能力都不知去了哪里。
這個魔域真要了我的命,我該怎麼辦才好?
去找方中信。有一個聲音同我說:要去找方中信。
我同司機說:“麻煩你,我要去見方中信。”
司機應聲是,把車子掉頭,往廠方駛去。
就是這條路,不過十多天,我來到這個城市第一條經過的馬路便是這條雙陽路。
真的才十多天?仿佛已經一個世紀,我惆然。
真的去找方中信同他開談判?
我迅速的盤算一下:我此刻一無所有,外婆與母親等著我援手,除此之外,舉目無親。
這不是鬧意氣的時候,我在自己的世界,與男人賭氣,還可以假裝失蹤,讓他擔心事、
著急,其實人在親友家吃喝聊天。
現在我到什麼地方去?
總不能到外婆家,添增她的負擔。
還是去我方中信,但切忌輕舉妄動。
車子駛入糖廠,那陣甜香的糖霧降到我身上,如進入童話世界般。
我深呼吸一下,努力鎮靜自己。
我上寫字樓的時候,方中信剛下來。
他開完會,正要回自己的房間,見到我,先是意外,隨即雙眼閃出喜悅,完全不是假裝
的。如果這一切都是演技,那麼方中信這個人太可敬可怕可佩,栽在他手中也是值得的。
這樣一想,倒是豁出去了。
他把我領到他的寫字間。
“怎麼想到來看我?”他喜孜孜的問我。
我不響,坐下來,桌上有銀制的碟子,放著巧克力,我抓起一把,丟進嘴裏。
方中信看我一限,“曄,面如黑炭。怎麼一回事?”
真沒用,七情上臉。
在我們的年代,為了節省時間,除了做夫妻之外,根本不用搞人事關係,人們可以專注
工作,所以表面功夫甚差,不比他們,善於掩飾,懂得隱藏喜怒哀樂。
“怎麼一回事?”方中信詫異,“什麼地方不高興?”
我問道:“我為什麼要高興?”
他有點不安。
我憤慨的看牢他,氣得雙眼發紅。
他感到事有不妥,但還想補救。
他試探地問:“可是外婆那邊有什麼不妥?”
“外婆很好。
“小愛梅呢。”
“她亦很好。”
方中信攤攤手,勉強的笑,“那你幹嘛象來大興問罪之師?”
他真聰明,一上來,起碼把事情猜到九分,我無謂含蓄,素性攤牌好了。
“你為什麼不讓我回去?”我問。
他一聽便曉得我說什麼,表情僵在那裏,動作也停止了,整個人似被魔術師用定身法定
住,非常滑稽誇張,但我沒有笑。
我瞪住他,他瞪住我,象兩隻豎起毛、弓起背的貓,隨時相撲撕咬。什麼涵養忍耐都不
管用了,我先發制人,大喝一聲,“方中信,你騙我!”
門外的工作人員聽見這一聲暴喝,都嚇得一跳,不約而同的轉過頭來看。
方中信用木偶似生硬動作去掩上門,回來頹喪的坐沙發上,低下頭,不出聲,忽然之
間,他像是老了十年。
“我遇見那位先生的夫人,她說有辦法送我回去,並早已告訴你,你為何瞞著我?”
他不發一言。
“你非法拘禁我,你沒有權這麼做,”我的聲音越來越高,“你明知我那麼渴望回去,
我要你立刻同那位先生聯絡!”
他仍然不發一語,像是已被判刑的犯人。
“你認不認罪?”我逼問他:“認不認?”
自己先悲從中來,精神壓力大大,唯有哭出來。
隔很久很久,我們都沒有說話。
辦公室的牆上有一列玻璃磚,可以看得到外頭人影幢幢,都是想看熱鬧的人。
鬧僵了,我太不會處理事件,使方中信顏面無存,丟盡面子:有這麼一個女子,認識他
沒多久,便上來攤牌哭鬧,使他惱羞成怒。
完了。
我沒聽夫人的忠告,我令自己下不了臺。
我剛想站起來離去,方中信卻將一方雪白的手帕遞給我。
他喃喃的說:“哭哭哭,就是會哭。”
我說:“我現在去找夫人,她答應幫我。”
“好,我陪你去,就讓小愛梅給我照顧好了。”
我一震,在盛怒中我忘了她們。
走,怎麼走?
方中信看著我,他目光中閃出狡猾勝利的神色,眼睛出賣了他,他的表情仍然凝重惶恐。
狐狸,這是一隻狐狸。
我悲哀的說:“至少你應讓我知道我可以走得了。”
“就是未必走得了,”他得到機會,立刻發表演說:“我可以帶你到納爾遜先生處三口
六面對清楚,這只是一項實驗,你以為科技真的進步到可以使人在時間中往來自若?即使是
你那個年代,也沒有那麼容易,否則你的親人早就把你接走。”
我仍然不服,“你應把事實告訴我。”
他呆了一會兒,忽然說:“我不想你走。”
我抓住他的小辮子,“是不是?可認罪了,你是有私心的,為什麼?”
他罵:“你這個女人蠢如豬,為什麼為什麼,一天到晚就會問為什麼,不用眼亦不用
心,全世界人都知道,就是你還問為什麼。”
我堅持要知道:“我不是你們世界的人,歪歪曲曲的肚腸,我不會猜啞謎。”
“好,我告訴你。”方中信說。
“說。”我說。
“我不讓你走,因為我自私,我一早已愛上了你,明知你一離去,今生今世都無法再見
到你,因為我短命,因為我自知無法活至二十四年後,待你出世,待你成長,再度追求你,
愛你一次,”他幾乎是握著拳頭叫出來的,“所以拘留你,不給你走!”
說完之後他激動得喘氣,無法站直,靠在牆上,閉上眼睛,太息一聲。
我結結巴巴的間:“愛上我,我?”
他吐出兩字:“白癡。”
我不敢看他。
怎麼回事,他說真的還是說假的?愛上我,他?
方中信說:“我知道,留得住你的人,也未必留得往你的心。”他呆住,好似猜不到自
己會說出這麼老土的話來,他笑了,“留不住她的心,哈哈哈,要命,報應到了,沒想到我
方某人也會有今天,這番時辰到矣。”他繼續笑,笑得那麼厲害,笑得眼淚也流出來。
他用手去揩眼淚,慢著,他不是在笑,他哭了,他怎麼會哭,不,他是笑出眼淚來。
我把手帕遞給他,雙眼看著窗外。
心底滋生奇妙的感覺,前所未有,有點酸,有點飽脹,有點難過,有點愉快。
“咄,”他還在發脾氣,“竟會愛上低能兒。”完全不甘心,一副心不由主,怨氣沖天
的樣子。
我再苦惱也會笑出來,方中信這個人,滑稽得不似真人,象戲中的喜劇人物。
隨即覺得不應該笑,他這麼苦惱,且莫論真假,看樣子已筋疲力盡。他說下去,“我可
不關心你打從哪里來,是不是天外異客,抑或是妖精化身,我只知道,那日在廠中開完會,
精疲力盡,蹣跚的走出來我車子,看到你站在停車場,一照面,就渾身通電,再也來不及,
一切太遲了。”
方中信的聲音中有無限苦楚,具一種力量,吸引著我,叫我默默聽下去。
“你以為我這麼容易讓陌生女人上車,又把她們帶到家中?”
“老方我--”“你完全不懂,你這個人全然沒有感性,你的敏感度同咱們的坐廁板有
得比,你--”“老方,你可否停止污辱我?”
“你一點感覺也沒有,你是一個橡皮人,木無知覺,枉我這樣對你。”
我啼笑皆非。
他拉起我,“來,走吧走吧,我們馬上找有關方面去把你送回去。”我摔開他的手,
“聽你說起來,我好象要走就可以走,要來就可以來似的。”
“我不要再對牢一個不懂得感恩的女子,你日日怨天尤人,我已聽膩。”
我靜默的坐下來,第一次,第一次檢討自己的得失。
老方說得對。
我之流落異鄉,又不是他害的,一直把怨懣發泄在他的身上,就是因為他對我好。
女人最不好就是這一點,得寵的時候立刻驕矜,失運時馬上緊縮求全,很少有我外婆這
樣,失意間還莊敬自強。比起她,我實在太膚淺大幼稚。
“老方,”我伸手過去,“咱們還是朋友。”
“請你不要再叫我老方,我痛恨這個稱呼。”
這人要得寸進尺。
“而且我不是你的朋友,你幾時見過朋友對朋友有這樣兩肋插刀的例子?”他把我搶白
得抬不起頭來,“我若沒有私情,不會盡力幫你,我若不是愛你到極點,也不會放棄以前的
女伴。”
“好了好了,我都明白了。”他揮揮手,“我再也沒有力氣了,你先回家。”
“你呢?”
“你想管我?”他凶起來。
終於動真怒,還是愛得不夠,我並不打算付出什麼,故此立刻投降,舉起雙手。
“對不起,對不起,”我說:“得罪你,諸你包涵。”
我立刻退出老方的辦公室,急急走出走廊。他們鋪地用的材料硬度很高,不能吸收音
響,我的腳步聲一路閣閣閣傳開,空洞寂寞。
我怎能跟他爭辯呢,他認為他懂得愛,我歎口氣,這種斤斤較量的感情叫做愛?付出一
定要得回來,倘若得的不夠,立即反臉相向,這便叫做愛?
可悲的是,甚至在我們的世界裏,情操仍然普遍落後,同他們沒有大差異,人人用盡手
段向對方榨取,十年得益不夠還要二十年,二十年過去圖望三十年,往往此類感情寄生蟲還
稱這種手段為永恒的愛。
我在方中信身上吸血也有好一段日子了,他什麼報酬也得不到,難怪要嚷嚷。
走到空地,不禁悲哀起來,我象離了水的魚,掉了秧的瓜,不知何去何從。
司機駕著車緩緩駛到我身旁,我略覺安慰,即使在自己的世界,也不能問何去何從這種
大問題,徒然心煩意亂,最好是走到哪里是哪里。
不壞呀,我同自己說,來了這裏沒多久,已經認得三頭人家,即使老方踢我出來,我還
能到外婆或是夫人的家去挨挨。
不應太悲觀,已經混得不錯了。
我得到什麼地方去兜個圈子,等老方息怒再說。
我問司機:“女人在這種鐘點多數去什麼地方?”
司機說:“去吃茶。”
“請帶我到吃茶的地方。”
他把車子開出。
那地方是一個喧嘩的大堂,幾十張桌子,坐滿各式各樣的男女,從十六歲到六十多歲的
都有,都打扮得花枝招展,我看他們當兒,他們也朝我看。
待者找空臺子給我坐下,我要了一杯水喝。
戶外海水在太陽照射之下金蛇狂舞,眼睛都睜不開來。
戶內有空氣調節,並不影響茶客們的悠閒心情。
我慨歎,端的不可思議,這麼多人,在同一時間內,無所事事,不參予生產,在這裏享
樂,他們何以維生?
剛在出神,有一位年輕男士走過來。
“小姐,可否打擾你?”
我立刻警惕,“不可以。”
他一怔,“小姐,”他掏出上張卡片,“我姓徐。”
“我不認識你。”
他聽我這麼說,有點困惑,“不要緊,我是個電影導演,只想問你有沒有興趣拍電影。”
我連忙搖頭,“沒有沒有。”
他笑了,對我更有興趣,“我可不是壞人,你留下卡片,回去考慮一下,再給我消息。”
我瞪著他,他禮貌的回到自己桌子上去,就聽得他同茶友們說:“真正美……不食人間
煙火。”然後他們齊齊轉過頭來看著我。
我渾身不自在,站起來走。
侍者過來說:“小姐,請結帳。”
啊吆,我口袋沒有鈔票。
侍者笑眯眯,好耐心的等候。
我面孔漲紅,心卜卜的跳。
正在這個時候,忽然有人說:“讓我來。”
我驚喜的叫:“老方,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裏?”
他自口袋取出現款交侍者,轉過頭來白我一眼:“每次你有難,我眼眉會跳,坐也坐不
穩,趕了來救駕,不是為你,是為我自己。”
我只得陪笑。
他細細看我,歎口氣,拉起我的手,“走吧。”
這時那位徐先生叫住老方,“喂,方公子,請留步,慢走。”他同老方像是非常熟絡,
抓住他的衣袖,一拳擊在他臂,“真有你的,女朋友一個比一個美,女人沒有一個逃得出你
的五指山。”
老方將他一手推開,“你亂說什麼。”一邊偷看我的表情。
這個時候,我才知道,老方是怕我多心。
我怎麼會呢,非要同他講明不可,我並沒,也不打算愛他,在遠處我有家有室,千絲萬
縷的關係,不是丟下便可走的。
徐先生對老方說:“要找她當我女主角,肯不肯?”
老方認真的同他說:“你要是再動歪腦筋,我把你的頭切下來當球踢。”
徐先生並不怕,但他說:“嘩,你一向遊戲人間,這回怎麼板起面孔做人?”
老方對我緊張,更使我手足無措,都一大把年紀,且是兩於之母,如今才遇上追求者,
多麼窘。
老方說:“我們走。”
也不同徐先生說再見。
我問老方:“你怎麼找到我?”
“知道你要闖禍,能不發瘋似的找?”
我低下頭,“沒有你還真不行哪。”
他雙眼忽然潤濕,但聲音此什麼時候都硬,“這為什麼不留待撫棺痛哭時才說。”
我忍耐著不發話。無論怎樣不善表達,他心中是對我不錯的,我必須籠絡他,不為自
己,也為母親。
司機把我們載回去。
老方發泄得筋疲力盡,回心轉意,又恢復原來面貌,裝作什麼都沒發生過,讓我下臺。
開了大門,他說:“閉上眼睛。”
“嘎?”
“閉上眼睛,給你一個驚喜。”
“是什麼?”
“別問,聽話。”
他那孩子氣又來了,我只得閉上雙眼。
他把我帶到房內,同我說:“睜開眠。”
我照做,看到書房內放著一座龐然巨物,看仔細了,原來是具半世紀前的電腦,叉笨又
重,是用軟體那種。我信手撥下開關,磁帶轉動,累贅不堪,如盤腸大欲,燈泡半明半滅,
活脫脫似低成本科幻電影中之道具,老方打什麼地方去弄來這個活寶?
“怎麼樣,”老方興奮,“還可以吧,最新式的BX15890型電腦,我知道你們那
裏的玩意兒要先進得多,但充當玩具消遣,恐怕它也能為你解除寂寞。”
原來是老方的一番好意,我連忙道謝,裝出好奇的樣子來。
唉,怎麼辦呢。
這使我想起古老的傳說來:一個漁夫,在海洋中捕捉到人魚,為了使她在陌生的環境中
生存下去,在家中建造水池……這是沒有用的,一缸水怎麼跟大海相比。
科技日新月異,在我們那一代,電腦整個概念已變,根本不需通電,亦毋須利用熒光
屏,不可能,對兩百年前的沮先來說,手電筒亦是不可能的。
我沒有興趣,如人魚一樣,我渴望回到大海去。
我口中問老方:“很名貴吧,別浪費金錢。”
他矜持的答:“還好,只要你高興。”
“我高不高興有那麼重要嗎?”
“有,很重要,你不快活,我亦不快活,為求自己快樂,先要使你快樂。”
他又來了。
“明天去看你外婆?”他問。
“已經約好。”
“叫她到醫院去,我替她找最好的心臟科醫生。”
“歷史證明她的生命只有這麼一點。”
“你既然來了,就得盡人事,況且她熱愛生命。”
“她確實很堅強,換了是我,早垮下來。”
老方凝視我,“不見得。”
我不語。
“要不要試試這具新玩具?我不妨礙你。”他識趣的退出。
事情拆穿後,他對我更好,努力想我適應新環境,最好留下來。
母親說什麼來著?我坐在古董電腦的表板前思索。她說,在她年幼喪母的克難時期,有
一位好心的阿姨,盡心盡意照顧她。
那位女士後來怎麼了,亦即是我後來怎麼了?為什麼沒好好聽母親說什麼,每想到此,
真想撞牆。
為何母親從來沒向我提到方中信這個人?他後來有沒有照顧她,有沒有遵守諾言?
發誓如果回到母親身邊,我要坐在她對面,沏壺好茶,叫她細說從頭。
我看著面前的電腦,打個招呼,對不起,我沒有興趣勞煩閣下。
歎口氣,還不敢出書房,怕老方多心不悅,早懂得這樣遷就同伴,就不必事事吵得青筋
畢露。
方宅的空氣調節器雖然降低氣溫,奈何使人眼幹鼻燥,倘若不小心坐在風口,半邊頭會
痛,通屋子找不到舒適的角落,沒想到人類仍然處於與大自然搏鬥階段,原始得要死。
老方說我運氣不壞,這五十年科技總算是真的進步,倘若再退五十年,女人還要纏足,
還有,弄得不好,闖錯地方,到蠻荒地帶去,更不堪設想。
正當你認為事情不可能更壞的時候,它偏偏會轉為黑色。
這座電腦不能幫我,它仍在無知階段,要喂它無數資料,讓它咀嚼消化,才能為我提供
學問,這起碼要三五載時光,老方倒是希望我留下來,我不。
我只盼望明日去見家人。
星期六沒等到約定時間,已蠢蠢欲動,換好衣服,總挨不過時間,索性早點去也罷,不
會怪我不禮貌吧。
司機把我送到外婆家,沒進門就覺得不妙,一大堆鄰居擠在門口,只聽得小愛梅的哭聲。
我大力排眾而入,只見愛梅被一位婆婆擁在懷中,驚恐地哭,穿白衣的救護人員正把擔
架?進狹窄的走廊。
“什麼事什麼事?”我心急如焚。
“讓開讓開。”男護士推開我。
那婆婆認得我,氣急敗壞說:“是鄧嫂,正在熨衣服,忽然倒地不起,我們連忙叫救護
車。”
擔架抬出去,外婆躺在上面,面孔金紫色,我一手抱起愛梅,一手去搭外婆的脈搏,慌
忙中什麼也探不到,救護人員一掌推開我。
“只准親屬跟車!”
我同婆婆說:“這裏請你們多照顧。”
沒想到婆婆百忙中極細心,“你是誰,就這樣抱走愛梅?”
我已經舌焦唇燥,更不知如何解釋,眼看擔架已下樓,而婆婆還拉住我不放。
誰知愛梅忽然說:“我跟阿姨走,婆婆,我要跟阿姨走。”
鄰居們說:“讓愛梅跟這位小姐吧,她們是親戚。”
婆婆再猶疑,我已經搶步而下。
方家的司機在門外急出一頭汗,“陸小姐,這是怎麼回事?”
我如遇到救星似,“快跟牢救傷車,同時通知方中信,我外婆出了事。”
“陸小姐,你沒看錯吧,”他瞠目,“我明明見到拾出去的是位少婦。”
“快去,快去,”
愛梅緊緊摟住我脖子,我擠上救傷車。
車上設備之簡陋,使我不由得一愣。外婆氣若遊絲,我卻無法幫她。我哄著小愛梅,她
亦緊緊貼在我懷中,兩個人的汗與淚融在一起。
要命的車子慢如螞蟻,前進時還搖搖晃晃,大致力改良殺人武器了,救人的裝備如此不
堪,生命賤過野草。
小愛梅有點暈眩,不住抽噎,我把她整個小身軀環抱住,仿佛這樣就能補償什麼,她如
絲般的柔發全貼在頭上,我一下一下替她撥向額後。
這小小的女孩是我的母親,沒有她哪有我,我原是她體內小小一組細胞。我與她她與我
根本難以分離,為何我從前從沒想過。
車子終於到了,方中信已在醫院門口。
萬幸有他。
我抱起愛梅,他扶我們下車。
我求方中信:“最好的醫生。”
他嚴肅的點點頭,自我手中接過愛梅。
一放開愛梅,才發覺雙臂發軟,再也難舉高,用力過度,肌肉受傷。外婆被推進急症
室,我們在長凳上等。

於02年6月發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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