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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年06月19日
“你怎麼了,”她笑,“出院以來,象換了個人似的。”
“把這只胸針的故事告訴我。”我踏入正題。
“你都不愛聽。”
“我愛,請你告訴我。”
她聽出我語氣中之迫切,深覺奇怪。
“是一位阿姨送給我的。”
“她叫什麼名字,還記得嗎?”
母親點點頭,“她碰巧也姓陸,叫陸宜,所以我把這個名字給你,紀念她。”
“她在什麼地方?”
“一早去世了。”
“誰告訴你的?”
“她的丈夫方先生,”
我的心牽動,硬生生吞下熱淚。
“對了,告訴我,是否就是這位方先生把你帶大?”
“不,不是方先生。”母親歎口氣。
我緊張來起,難道方中信背棄了諾言?
“發生了什麼?”
母親笑,皺紋在額角上跳舞,“陳年舊事,提來作甚麼?”
“不,我要聽。”
“怕你煩得象以前那般怪叫起來。”她說:“我替你去做杯茶。”
我怎麼會在這種要緊關頭放鬆她,“媽媽,快說下去,方先生怎麼樣?”
她只得坐下來,“方中信先生不到三年就跟著去世。”
我失聲,“好端端怎麼會?”傷心欲絕。
“你臉部白了,”母親驚異,“這是怎麼一回事?”
我連忙別過頭去,“那位方先生是個好人。”
“好人也不見得活一百歲。”
“他得了什麼病?”
“後來聽監護人說,是癌症。”
我呆呆的靠在椅子上,不敢在母親跟前露出蛛絲馬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苦如黃連。
“好人總是早逝,我是不折不扣的孤兒,失去父母之後又失去方叔,唉。”
“後來誰做你監護人?”
“是一位老律師。”
“方先生沒有親人?”我想起他的妹妹。
“有一位姊妹。”
“她怎麼樣了?”
“咦,這些幾十年前不相干的事,你知來作甚?”
“媽媽,請別賣關子,快告訴我。”
“她結了許多次婚,都沒獲得幸福,後來結束生意,移民外國,在異鄉去世。”
我征怔的靠在安樂倚背上,聽母親說方家舊事。
三言兩語就道盡他們的一生,仿佛乏善足陳,像小時候看漏了部精彩的電影,心焦地問
旁人:後來怎麼樣?壞人有沒有得到惡報?美女有沒有嫁到英俊小生?
但那個在場的觀眾永遠辭不達意,無法把劇情扼要地用言語演繹出來,急煞人。
因為我不在場,不得不請母親轉告我,偏偏她不是一個懂得說故事的人。
我佩服說故事說得好的人,生動、活潑、有來有去,人物栩栩如生,情節婉轉動人……
我歎口氣。
母親說下去,“那時我實在還小,記不清楚那許多。”
我疲倦而傷心的問:“亦沒有影像留下來吧?”
“沒有,什麼都沒有,”母親忽然說:“但有記憶,我心中永遠懷念他們兩夫妻。”
是的,記憶。
我已榨盡母親的記憶,再與她多說也無用,這些年來,她重復又重復,不過是這些片斷。
只聽得她喃喃的說:“方太太對我那麼好,連幼童都感覺到她大量的愛,以後一生中,
沒有人愛我多過方太太。”
“媽媽,我也愛你。”我沖口而出。
她微微一笑,不予置評。
“我從前粗心不懂得,媽媽,現在開始,我會好好的愛你。”
她詫異,“怎地忽然孝順起來,倒有點肉麻兮兮的。”
我深深太息。
“你們年輕人事忙,疏忽親情,也迫不得已。”
“媽媽,你記得方太太的相貌嗎?”
“她長得好美。”
“你那麼小都記得?”
她肯定的點頭,“再美沒有了。”
“象誰?”
“象聖母馬利亞。”
“象不象某個身邊的人?”我暗示她。
“怎麼會,沒有人如她那麼端莊美麗。”她不以為然。
“象不象你?”我已說得很露骨。
“不象。”
“象不象我?”我實在急了。
母親笑出來,“你在為母的眼中,也算是美的了。”
“不不不,方太太是不一樣的。”母親說。
“一點也不象?”我說。
“你那麼毛躁……”她看著我。
母親已把“方太太”神化了,在她心目中,方太太至聖至美至善,無人能及。
我不過是她粗心、慌忙、心不在焉的小女兒,她怎麼會相信我即是方太太,方太太即是
我。
方太太是她的信仰。
我握住母親的手,憐惜的說:“以後我們要多在一起,我會常來探望你,媽媽,要不要
我搬來同你住?”
“同我住?”母親愕然,雙手亂搖,“不要開玩笑,咱們兩代人,思想以及生活方式都
大不相同,沒有可能相處,萬萬不能同住。”
她拒絕我?我啞口無言。
滿以為能夠補償她,誰知她已習慣一個人生活,自給自足,不再希冀在任何人身上獲得
照顧愛護,多麼悲哀,我們遲早,都會彼環境訓練得硬如鐵、堅如鋼。
我無話可說,太遲了。
“這兩天你真是怪怪的,”母親陪笑,“不是有什麼不妥吧?”
我呆視窗外,“母親,方先生的墓……”
“在本市,我每年都去掃墓。”
“我想去。”
“同你有什麼關係?剛出院,熱辣辣的天氣,日頭一照中了暑怎麼辦好?”
她還是把墓址告訴我了。
我是即刻去的。
感覺上總以為他剛落葬,其實已有四十餘年,墓木已拱。
青石板上全是青苔,墓碑字亦已經模糊。
我手籟籟的抖,蹲下去,伸手摸索。上面寫著方中信字樣,一九五五--一九八八。
旁邊還有一行小字,慢著,是什麼,我把臉趨向前去看,這一看之下,三魂不見了七
魄,原來碑上刻著:宜,我永遠愛你。
方知道我會找到這裏,他知道我會看到這行字,他知道。
我額角頂著清涼的石碑,號陶大哭起來。
我是不得不回來,我是不得不走,我們是不得不拆散。
我今生今世,被汝善待過愛護過,於念已足。
我淚如雨下。
在這偏僻的墓地,也無人來理我,我躲在樹蔭底下,不知哭了多久,只覺得氣促頭昏,
四肢無力,也不願站起來走。世界雖大,仿佛沒有我容身之地,沒有方中信帶領我,我不知
何去何從。
跪在石板地上,直至膝頭發麻,天色暗下來,我不得不定。
而且還不能把悲傷太露,以免被人知道我的秘密。

我蹣跚地回家。
妹妹在窗口張望,一見我,立刻奔出來,給我帶來一絲光亮。
“媽媽,”她吃驚,“你怎麼一身泥斑,怎?了?”
“我摔了一跤。”我低聲說。
“哎呀,讓我幫你。”她扶著我。
踢乙一動,捧起她的臉,她雙眼明亮如玻璃珠子,似要透視我的腦海,閱讀我的思想。
她是我的女兒,我還來得及愛她關注她,奠錯過這個機會,要抓緊妹妹,趁還來得及。
我淋浴,她在浴簾外陪我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
我問:“你們的父親呢?”
“在書房裏,好些時候沒出來。”
“弟弟呢?”
“做他助手。”
熱水撞在臉上,我順過氣來,啊,我的生命還有一大截呢。
“你手上有多處擦破。”妹妹提醒我。
“是嗎?”
“媽媽。”
“什麼?”
“你與爸爸要分開?”
我一怔,心想也到向孩子們攤牌的時候了,“是。”
我看不到她的表情,她沒說什麼。
我試探地問:“失望?”
女兒成熟的答:“我們也猜到,你與爸爸吵了許多年。”
我說:“現在不吵了,分手的時間也到了。”
心死了,完全不必要再說多一個字。
從方中信那裏,太清楚知道愛是怎麼一回事,對於次一等二等三等的感情,根本不屑一
顧。
我閉上眼睛。
“媽媽。”
“什麼?”
“你仍然愛我們?”
我拉開浴室簾子,把她抱在懷中,“我愛你至天老地荒,十二個永不。”
妹妹和衣淋得濕漉漉,吃吃笑起來。
我再不肯放鬆她,母女倆痛痛快快一起洗了個澡。
我所有的,不過是她,她所有的,也不過是我。
拖了很久的棘手事一下子辦妥。
母親獲知我們離婚的消息大大不以為然,又無可奈何,煩言嘖嘖,換了平時,我早已發
作,叫她不用多管閒事。
但如今,我已知道她是小愛梅,說什麼就什麼吧,教訓我吧責怪我吧,抱怨我嚕蘇我,
都不要緊。
妹妹偷偷在我身邊說:“外婆的話真多,可以一直不停的說下去,不覺得累。”
我微笑。
“媽媽你耐心真好。”
我握著妹妹的手,同她說:“將來媽媽老了,你對媽媽,也要這般好耐心。”
妹妹意外的說:“你不會那麼快老。”
“很快就老了。”
“不會的,還要過好多年。”她說著有點害怕起來。
我拉一拉母親,“來,憩一會兒再罵我。”
“罵?我哪有空罵你!”她十分氣惱,“你別以為我喜歡說你,實在怕你不象話。”
小愛梅小愛梅,你知否一無用處的女兒就是你的方阿姨?
我神秘而淒涼的笑了。
母親被我笑得不好意思,只得作罷。
妹妹說:“外婆你看公園的景色這樣好,快別生氣。”
母親轉慎為喜,“還是妹妹乖,唉,想我們小時候,什麼都不懂,象一團飯,如今的小
孩精乖得多,來,咱們到魚塘那邊去。”
我一個人坐在蔭裏,只覺這裏的鳥不語花不香,母親抱怨得對,不過她小時候也是個精
靈兒,並不比妹妹差。
我陷入沈思中,一半淒酸,一半甜蜜。多謝納爾遜,不然我無事可思,我無事可想。
“小姐。”
我抬起頭。
是一個穿汽車司機制服的年輕人,笑容很好。
“小姐,我們夫人請你過去一會兒。”
“你們夫人是誰?”我愕然問。
“她說,你們是老朋友了。”
我心一動。
“她說你會樂意見到她。”
這些日子來,我的思想一直似在迷離境界,如今被他這樣一說,更加恍惚起來,如著魔
一般,不由自主的站起來。
“帶我去。”我說。
“在這裏。”他禮貌的帶引我。
他帶我走到樹蔭深處,一位老太太坐在長凳上,正在看鳥兒啄食。
她的滿頭白髮似銀絲一般,腰板再直,也略見佝僂。說母親老,她看上去又老一大截,
大約人老到最老。不能再老,就該是這個樣子了。
不過她還健康呢。
見到我,她滿臉笑容的轉過頭來,面孔上除了皺紋,仿佛沒有其他,但卻是張可愛的臉。
“陸宜。”她親切的喚我。
我張大著嘴,她輪廓十分熟悉,我認識她!是,我知道她,她是我仰慕的那位夫人,我
奔過去。
“陸宜,你回來了。”
“夫人!”
“來來來,坐在我旁邊,有話慢慢說。”
她待人更熱情誠懇,我如他鄉遇故知,拉起她的手,貼在面頰上,再也不放。
八十多歲的老太太了,很瘦很小,身子縮小,但精神卻好。
她聲音比從前沙啞得多,“別害怕,別害怕,唉,人一老到某個程度,會嚇人的。”
“不不,夫人,你在我心目中,永遠美麗如白芙蓉。”
“呵呵呵,陸宜,你在方中信處學來這一套油腔滑調?”
提到方中信,我黯然垂頭。
“別難過,你令他快樂過,那才是最重要的,”她拍著我的手。
我略為振作,“夫人,那位先生好嗎?”
“好,怎麼會不好。”夫人笑。
我也微笑,我們都知道那位先生的性格。
夫人比從前更開朗更具童心。
“他的心與脾都換過,前天才隨大隊出發到月球寧靜海開會。”
“他真是沒法停下來。”
夫人搖搖頭,雙目中充滿憐愛。
她愛他,這許多許多日子來。她都愛他。
真幸福,兩人可以白頭借老,活到現在。
我大膽地、輕輕替夫人撥動耳畔之銀絲。
呵朝如青絲暮如雪。
我問:“夫人,你怎麼找到我的?”
“納爾遜三世與我們一直有來往。”
“是的,他幫了我一個大忙。”
“他為你擔了很大的關系。”
“是,我知道。”
“他令你一部分的腦細胞暫時麻痹,瞞過儀器,放你記憶歸原。”
“我很感激他。”我由衷說。
“他說他讀了你的記憶,被你感動……他認為這是你私人的記憶,與國家大事完全無
關。況且你又是他父親的朋友。”
我點點頭。
“你要好好保持這個秘密,”
“是。”
夫人歎口氣,抬頭眯著眼睛,“陸宜,你覺不覺得,天氣越來越壞了?花草樹木部受影
響。”
“一定的,以前我們那裏,空氣不知多好,山明水秀。”
湖如明鏡,在星光下,可以感覺到一頭一臉醉人的花香,與相愛的人在一起,一寸光陰
一寸金。
夫人隨即說:“老了,老了就會懷舊。”
“不,夫人,確是比現在好。”
她又呵呵的笑,“令堂無恙?”
“她很好,謝謝。”
這個時候,有一位老先生急急朝我們走來,揮舞著手杖,我從沒見過走得如此快的老翁。
我不用猜也知道,這是那位先生到了。
我連忙站起來,想去攙扶他。
他瞪我一眼,閃開,好一個頑皮的老人家。
夫人說:“你瞧礁這是誰?”
他定晴留神看我,“你!”
“是我,是陸宜。”
他怪叫起來,“你倒是駐顏有術!”
我啼笑皆非,又不敢出聲,畢恭畢敬地站著。
“啼,”他說:“老原念念不忘於你,到處找你,這傢夥對你一見鍾情,可惜他今年已
是個七十歲的老頭子,來不及了。,他惋惜地攤開手,“老原一生所有的都是得不到的愛。”
夫人笑著責怪說:“你看你為老不尊的樣子。”
他哈哈笑起來,像是把世上一切部勘破,了無牽挂。五十年前,他正在尷尬階段,如今
大徹大悟,無色無相。
“來,”他對他夫人說:“我們走吧,別理這些娃娃。”
“夫人,”我追上去,“我--”司機已禮貌地把我擋住。
我住了嘴。
不應太貪心了,已經見過面,夠了。
夫人轉過頭來,對我露出嘉許的目光。
我回到原來的長凳上去,心如明鏡台。
“媽媽--”妹妹跳著回來,拖長聲音叫我。
我摟著她。
“媽媽,有一件事我想告訴你。”
“什麼事?”
“你先答應我不要生氣。”
“不,我決不生氣。”
“媽媽,昨日我聞到你抽屜中有香氣,打開一看,見有一隻盒子,又打開盒子,發覺一
塊塊膠泥似的東西,我覺得它們是可以吃的,於是吃了一點點,媽媽,那是什麼?我從沒吃
過比這更好吃的東西。”
“有沒有告訴人?”
“沒有。”
“永遠不要告訴任何人。”
“為什麼?”
“因為你偷吃了提奧龐瑪,諸神的美食。”
“媽媽,這是一個故事嗎?告訴我。”
“我會的,有時間我會告訴你,現在外婆在叫我們了,我們過去吧。”
“外婆真嘮叨。”
“噓,外婆小時候,同你一樣可愛。”
“會嗎,你又沒見過。”
“你老的時候,會比她更嚕蘇。”
“不不不不不。”
啊愛梅,是是是是是是。
妹妹,是是是是是是。
~完~
於02年6月發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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