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09月13日
巷口的那棵櫻花樹,不聲不響地就捨棄了一身粉紅,換上嫩綠的春
裝。我還沒有準備好,但是時間由不得我;我還想再看看那璀璨的繽
紛,卻已是徒然。
「我們可以一起期待明年呀…」櫻花樹嫩綠的枝椏拂過我的臉
頰,輕輕地對我說著。我忍不住掩面哭泣。
很多時候,一旦分離,就沒有明年可以等待,如同我沒有把握明
年巷口的這棵櫻花樹,是不是真的會記得以一身粉紅來回應我的等
待。
一九九七年四月,東京澀谷車站。
「Midori,等很久了吧?」他氣喘吁吁地朝我跑來,還一邊歉疚
地喊著。
「Takeshi,看你滿頭大汗的…」我忍不住笑了起來,然後拿起
手帕擦去他額頭上的汗珠。
他一把握住我的手,迭聲地抱歉,「真的對不起唷!我老闆一直
訓話,所以才來不及搭上急行的電車。」
「才遲到一下下嘛…不要那麼在意啦…」我揚起嘴角露出我的招
牌笑容。
他輕輕地捏了捏我的鼻子,牽起我的手說,「嗯…那我們就出發
吧!」
坐上電車,要不了太久,我們已經到了鐮倉幕府。自從上次看到
電視介紹鐮倉傳統的日本街景、神社後,我就一直期待可以來這裡看
一看。Takeshi聽到我這麼說後,就決定向打工的柏青哥店請假一天
帶我來。
鐮倉幕府兩邊的街道幾乎都是傳統木造建築,但是大部分都已經
改建成商家,於是這兒已經儼然成了東京都人們休假時的最佳去處。
不僅可以逛街購物,街道中間的步道旁,更種植了兩排賞心悅目的櫻
花樹,尤其在這初春季節,兩排的櫻花映照著我們的臉,還不時有花
瓣停留在我們的髮梢眉睫,除了「浪漫」這兩個俗氣的形容詞之外,
我真找不出其他字眼形容現在自己的感覺,尤其當我的手被Takeshi
這樣緊緊地握住。
「Takeshi,那邊有賣霜淇淋耶…」我興奮得像個三歲小女孩。
「真是的,每次都先看到吃的…」Takeshi雖然嘴上這麼說,還
是乖乖地帶著我去買來吃。
「咦?這個味道好特別唷!你吃一口看看…」話都還沒說完,我
就硬將霜淇淋湊上他的唇,看著他整個嘴唇上都是冰淇淋,活像是長
了鬍鬚的小狗,我不由得笑了出來。
「妳真的很頑皮耶…」他裝作無奈地搖搖頭,然後接過我遞給他
的衛生紙擦了擦嘴繼續說,「這是蕃薯口味的霜淇淋,台灣沒有
吧?」
「才怪哩!台灣連豬腳口味的冰淇淋都有唷!」我露出非常得意
的笑容,好像那家位於台北火車站的冰店是我家開的一樣。
「豬腳?」這下換他露出驚訝的表情。
「Takeshi,台灣的豬腳可是很有名的料理唷!就是用糖、醬
油、蒜等香料去滷出來的,皮會QQ的,很好吃唷!」
「那就是用妳同類的腳去囉…」他不懷好意地看著我。
「同類?什麼!你罵我是豬…」我嘟起了嘴眨了眨眼睛,卻怎樣
也擠不出眼淚。
「好啦好啦!不鬧妳啦!霜淇淋都快要融化了…」他安慰似地拍
拍我的頭。
「你罵我是豬,我不敢吃了,會胖耶…」我無辜地望著他。
「妳就算真的變成小豬,我還是很喜歡妳的啦!妳就放心地吃
吧!」他給了我一個安心的笑容。
「真的?那我還要再吃一支唷…」
「可以啊!我去買,妳在這裡等我…」他作勢掏出零錢。
「我開玩笑的啦!!」我連忙求饒。
這下換他露出了勝利的笑容。
「吃完了,我們去那兒的神社走一走吧?」他提議著。
「好哇…」於是我們就牽著手過了馬路。
對面的神社入口,是一個廣場,右手邊有片池塘,鴨子們正開心
地戲水,左手邊則有一群人拿飼料餵著鴿子,營造出一份很寧靜和諧
的景象。
「先洗洗手吧!」
Takeshi拿起日本神社專有的小水瓢遞給我,自己則從竹子做成
的管子下接起了一瓢水倒在掌心喝了一口。
「水好喝嗎?」我好奇地問。
「嗯…這裡的水很甜。」
聽他這麼說,我迫不及待洗了洗手後,就舀了一口喝下,的確有
種甘甜滑過喉頭,也不知道真的是因為這兒的水質特別好,抑或是我
的心裡一直甜甜的緣故。
之後,我們站在百年銀杏前請人照了一張合照,就爬上階梯到了
廳堂前合掌祈禱。合掌拍了三下後,我和Takeshi分別丟了些銅板到
當作香火錢,就不約而同看著對方傻笑起來。
「Midori,妳向神許了什麼願啊?」Takeshi好奇地問。
「你先說,然後我再告訴你。」我討價還價。
「好吧!其實我的願望很簡單,就是希望妳可以一直待在我的身
邊。」Takeshi說完,就望向靜坐在那兒的神祇。
「Takeshi…你這個喜歡甜言蜜語的傢伙…」我作勢要捏他一
把,其實只是為了掩飾自己的不好意思,怎料他硬是抓住了我的手,
然後俯身抱住了我,很緊很緊,一副深怕我會憑空消失的樣子。
「我是很認真的,妳要知道男人就算說謊,也不會選在神祇面前
說謊的。」Takeshi的表情非常認真。
「我知道了啦!你放開我啦!這裡好多人很不好意思耶…」我試
圖掙脫,卻被他抱得更緊。
「Midori,答應不要離開我,好不好?」我第一次從他口中聽到
這樣的要求。
「怎麼啦?Takeshi,你今天和平常不太一樣喔!」
「妳知道的,我從小就是孤兒,午夜夢迴時總是會想起,那年母
親任我怎樣呼喊也不肯回頭的背影,從那個時候起,我就不再相信
誰。一個連親生母親都想遺棄的小孩,還有誰會真心對待我?直到遇
見妳,Midori。」說完,他把我抱得更緊,無視於旁人的眼光。
「Takeshi,我會一直在你身邊的,其實剛剛我也是和神明這麼
說的唷!除非有一天啊…你喜歡上別的可愛女生。」我將手環過他的
腰,把自己的頭深深埋在他的胸前紅著臉說著。
「不會有那天的,Midori。」然後他的唇輕輕地印上我的。
我們都沒有想到,那竟然是兩人最後一次的約會。之後的見面,
竟是在醫院。原因是Takeshi打工的柏青哥店老闆惹火了當地的黑
道,讓黑道老大派人鬧場,而Takeshi就在那次的事件中嚴重掛彩,
內臟被揍到碎裂,醫生搖著頭說回天乏術的表情至今都在我腦海裡盤
旋,從此,我的夢境中常常出現醫院長長的迴廊,還有護士們匆忙的
腳步聲,每每讓我哭著驚醒。
「Midori,我覺得好冷好害怕…」Takeshi顫抖著泛白的嘴唇說
著,直到我將他的手緊握在胸前,哭著喊「我在這裡呀…
Takeshi…」他才勉強露出了笑容。
「Midori,別哭,我會一直在妳身邊的,就算…妳或許再也不能
看見我、抱著我…」
「我不要我不要,你在神明面前答應過我永遠不會離開我的,你
答應過的…你一定會好起來的…一定…」我哭得驚天動地。
「Midori,因為遇見妳,我才覺得自己真的很幸福。雖然這麼短
暫,我答應過妳會帶妳去箱根洗溫泉的…看樣子,大概要食言了…」
他輕輕地拍著我的頭。
「Takeshi!我不要聽你用這種口氣說話,你要打起精神來,我
們還有好多要一起去做的事情,你忘記了嗎?」我覺得自己的心快要
碎成一片片的。
「Midori,真好,妳一直都在我的身邊,我覺得好安心,好安
心…」Takeshi的聲音愈來愈小,直到我被迫放開他的手,眼睜睜看
著他被電擊得彈跳起來,然心電圖上的那條線卻不再有起伏,彷彿宣
告著另一個世界已經開啟大門,無情地帶走了我心之所繫。
「一九九七年四月十日凌晨十二點五十分,Sugiyama Takeshi臨
終。」醫生看了看腕上的錶,面無表情。
對於他而言,這或許只是今天例行死的幾個病人之一,但對我而
言,卻是另一個自我的永遠結束、一個天長地久的誓言的殞落。我只
是靜靜地看著Takeshi緊閉的雙眼,卻連走過去的勇氣都沒有。我無
法想像沒有了心跳、呼吸,一個再不能緊握我的手的他,然而現實卻
逼著我去面對,我連昏倒的時間都沒有。
後來,我咬著牙幫Takeshi處理了他所有的身後事,因為我是唯
一能稱得上是他親人的人。就在整理他租賃的小套房時,我看到了他
的日記,其中一段是這麼寫著的:
遇見Midori的那天,是我生命中第一個出現曙光的早晨。在我充
滿困苦的二十四年人生中,第一次有人可以讓我看見那麼溫暖的笑
容。我忘記了以前那些常常被人欺負的苦日子、我忘記憎恨狠心丟下
我的母親、我忘記三餐不繼的痛苦、我不在乎別人說我是爸媽不要的
孤兒…命運的黑手終於不再緊抓著我不放。除了感激,我找不出別的
字眼表達我對生命的感謝。遇見Midori,我慶幸自己的不曾墮落,我
慶幸自己活在這個世界上,就算現在宣布我只有一個月的生命,我也
不怕,因為我已經找到了生命中最重要的。可是我絕不能比Midori先
離開這個世界,我不能讓她為我承受一丁點痛苦,我要好好活著,好
好為了兩個人的未來努力…怎麼辦?一想到這裡,我就好想現在馬上
去找她,然後緊緊抱住她。晚安,可愛的Midori,幸好明天就可以見
到妳了。
看到了這裡,我已經泣不成聲。然而不可思議的是,我竟然開始
慶幸不是我先離開這個世界,如果對於Takeshi而言,我是點燃他生
命的那盞燈,那麼,我能做的,就是為他燃盡我所有的光輝,即使我
已經不能再擁有他溫暖的臂膀。但想到他生命的最後一刻,我都一直
待在他的身邊,不由得有些欣慰。
「可愛的Takeshi,我好愛你…」抱著他的日記,我還是忍不住
放聲大哭。
處理好了Takeshi的後事,我就回到了台灣,因為東京對我而言
已經是生命中難以負荷的記憶。事情至今已經過了兩年,我還是覺得
Takeshi在離我不遠的地方守候著我,尤其每年巷口的那株櫻花樹綻
放繽紛時,我就會想起那最後一次的約會,以及那讓我喘不過氣的擁
抱。
然而今年的暖冬,卻讓我錯過了巷口櫻花盛開的時節──一個在
台北唯一可以感覺到他的時節…我流下了在家人面前不敢流的眼淚。
我哭泣著沒有人能理解的重重哀傷,如果說這樣深刻的被愛是種幸
福,那麼有的時候,幸福也有讓人難以承受的重量。
「別哭了…Midori」隱約間,我聽見Takeshi呼喚我的聲音,來
自風間、樹梢的枝椏間。
「我的生命就像櫻花,短暫卻燦爛,可是Midori妳還有很長的人
生,還有許多幸福,我會一直在離妳很近的地方守護妳,不要再為我
哭泣,因為我希望妳比我更幸福,Midori…答應我…」Takeshi的聲
音愈來愈遠,直到我再也聽不見。
「小姐!小姐!妳沒事吧?」一個陌生男子的聲音中將我從沈靜
中喚醒。
「Takeshi,你在哪裡?你不要走…不要留下我一個人…」我的
聲嘶力竭並沒有喚回Takeshi,一切原來只是夢境。
「小姐,妳還好吧?」一個強而有力的臂膀扶起了跌坐在樹下的
我,他眼中閃動著一抹像極了Takeshi的光芒,幾乎讓我錯以為時光
倒轉,讓我以為神祇終於聽見我夜夜無聲的哭泣。
錯過了一九九九年四月的櫻花,二○○○年的呢?時間總是寬容
地給傷痛的人們最好的答案,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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