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漢學家馬漢茂英年早逝，熟悉他的人說，馬漢茂畢生研究中國，因為對中國的幻想破滅，憂憤而死。

外國的漢學家分為兩類，一種是因為早年迷上一幅水墨畫而深為東方的古國吸引，決定把中國研究作為終身事業，另一種是因為工作職務的必須，不得不學習中國文化。前者迷戀中國，心甘情願，是一段隔世的宿緣，後者研習中國不出於自願，而是因為上司的委派。前者以感性擁抱中國，後者以理性解剖中國。

德國的馬漢茂憂憤而死，對中國的幻想破滅，因為他屬於前者；英國的柯利達和衛奕信，也研習了中國一輩子，今天還活得好好的，因為他們屬於後者。

現代西方年輕人選擇讀中文，必須搞清楚是出於感情還是理性，因為中國像一個麻煩的女人，你因她一時的美貌和淑德而勾搭上她，最終必然發現，這一切全屬過去式。因為酷愛中國優秀的古典，轉而要全盤面對醜陋的現代，像聊齋《畫皮》裡的那個壞書生一樣，最終必要付出一顆血淋淋的心作為代價。

不幸漢學家對中國的戀愛，以古典的秀美開始，以現代的醜陋結束。他最終會發現，古籍裡死去的中國和電視上活著的中國完全是兩回事，兩者之間有一道令人遺憾的斷層。他在唐詩裡讀到李白的狂風雅氣，在接待中國現代詩人來訪時看到的卻是要求他保送自己的女兒出國留學的貪婪相；他在《史記》裡讀到歌吟易水的荊軻的慷慨俠風，在接濟中國民運分子時見識到的卻是一夥爭風頭搶捐款的假英雄真流氓嘴臉。他發覺他傾慕一生的中國原來是一大騙局。

馬漢茂之逝，像湯瑪士曼《死在威尼斯》裡為了追逐美少年而死的那位中年音樂家，分別在人家追求的是真正的美的化身。因誤解而結合，因了解而分手，到你警覺要分手時已太晚了，你已虛度了一生的光陰，因為你愛上的是中國。

──陶傑

皇冠叢書 出版《陶傑精選作品之圖騰下的銀河》